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翌日,若离送早食进来,洛问道:“若离姐姐,你那里可有驱虫的药草?”
“这屋里有蚊虫?”若离说道:“殿里平日熏香,应不藏蚊虫的。我拿几个香包给你,放在身上,自然就不会被咬了。”
“如此甚好,多谢若离姐姐!”
稍后,若离果然拿了五个香包来。洛打开看过,都是些惠香艾草驱蚊的芳香药草。她留一个,另四个用一个手巾包好。
下午,待院中无人,洛又爬上橡树,等了大约一刻,老妪从殿里走出来。洛不敢大声唤她,只能用力挥手,企图引起老妪注意。老妪终于转过身仰头看向她。
洛拿出手巾包裹朝她摇摇,然后扬臂用力掷出。包裹飞过两道宫墙,落在老妪面前的杂草丛里。洛一手指指斜上方,两手上去“啪!”合掌拍一下。老妪应是懂了,走过去,弯腰捡起小包裹转身走回殿里。
怪她见识浅薄,忘了毒叶熏烟亦可驱虫,只是用久了终是有碍身体。还是这香包稳妥些。
接下来几日洛皆十分安分。每日只在院中溜半个时辰,余下时间皆在殿中呆着。
六月廿一黄道吉日,宜出游入宅祈福
大梁王上李肖术携王族内眷朝中重臣驾临新夏宫,开启为期半月的避暑之行。
李桑吉一早盛装华服而出,寺人坂等寺人女侍亦随行而去,听琴殿中只余若离与两个寺人并洛四人。
车马喧闹之声从天明直到午时方歇。午食过后若离亦跑去新宫凑热闹。洛一人在偏殿躺在榻上,仰望殿顶横梁。算算她已来此九日,若等王上半月后回鹿城,她才能随李桑吉回去,那岂不是还要半月之久。想到此处不觉愁绪满怀。
直躺到天黑,殿中无人掌灯,只有月光透过纱窗撒进些许微白。
殿门被轻轻推开,若离侧身进来,怀里抱个大包袱。看见洛仍在榻上,吓了一跳,“哎呀!我还以为没人,你怎不掌灯?快来看看我给你带回什么好东西!”
洛下榻至案前,燃亮烛火罩上琉璃灯罩。若离跪坐下来,嘻笑着打开青锻包裹,“看看,保证都是你这辈子未吃过的新奇物!”
还未看清什么,洛已闻到一股醇香酒味,混在菜肴杂乱香气之中酒香更加诱人。
凑近些,只见包裹中有一个美人斛、几包荷叶包的菜肴。
“这哪里来的?”洛一边拆包,一边询问。
“嘻嘻!今夜王宫大宴,我在厨房帮厨,偷留了一份给你,怎样?都没吃过吧?”洛拿起一包炙肉,凑在鼻下闻,猜道:“这可是驴肉?”,
“不是,”若离摇头,“是才从小鹿背上取的脊肉,上面抹了黑蜂的蜜汁,用椴树烧制的炭烤炙,你可闻到椴树的香气?”
洛再细闻,“确有些木质香气,原来这就是椴树。”
“正是,椴树这里难得,是特从梁北运来的百年老树。我亦从未见过。”
“如此却是珍贵。”洛点头赞叹。
若离已吃过,只给洛让菜,酒倒是要喝的。
两人对饮一杯,皆赞美酒难得,边吃边聊。
“夏宫荒废多年,自我来这听琴殿,十几年了,头一回赶上这等热闹大事。这都要仰仗我家公子,一力督建了新夏宫,整整耗费三年时间、无数的金银,若不是他,我等恐怕这辈子就要老死在这荒山野岭。”
“嗯,他确是个有本事的。”洛捻着酒杯附和,“不知夜宴上有何人?”
若离托腮,细细数给她听,“有王上、二位夫人、五位美人、两位公子,并三公六卿还有几位将军携家眷、外国使团、世家贵族……”
“好多,数不过来……”若离放弃扳手指,再饮一口酒。
“梁王只有二位王子?”洛记得在安平府时听驿栈商客说过应该是三个才对。
若离眨眨眼,忽然靠近洛的脸,有些紧张地低声道:“如今只有二位,这事你可别再问旁人。我告诉你,那大王子五个月前叛乱失败,坐船逃走,船被撞翻,一船两百多人都淹死在梁水里。”
“啊!”洛不觉微讶一声,“还有这事?”
若离食指竖起摇摇,洛会意点头。王室争权于她这等百姓都如传说,遥不可及。
“说起来你家公子莫非还未娶妻?怎不见他的家眷?”
若离叹口气,道:“我家公子虽已三十有二,但尚未娶夫人,亦无子嗣。只因我家公子是老王爷的老来子,公子十几岁时老王爷就去了。公子只有一位长姐嫁去中原国,可怜公子,若大王府只他一人,婚事亦无人操持,竟就到了如今这岁数。”
王室宗亲娶妻自是谨慎,却未想李桑吉拖到这般年纪,洛暗自称奇。不过依她看这人十有八九是太挑剔,目中无人,看不上人家女儿。
“纵无夫人,亦有随侍,他怎一个不带?”姜落再问道。
若离却不能答,摇头道:“公子亦不常至听琴殿,鹿城府中事,我确不知晓。”
如此……
二人酒喝了半斛,皆有些醉意。若离摇摇出殿回后院宿处安寝。酒菜未收,洛便合衣躺在榻上,大约白日睡多了,了无睡意。听远处隐约箫笛之声,遂起身出殿,站在檐下细听。
箫笛之声中亦夹杂唱和之声,想是美酒醉人,都已有些忘形。平日里寂静的山谷,今夜灯火映天,通宵达旦。只余这旧宫中寥寥几人,守着暗黑的殿宇。
往宫墙外望了片刻,洛回身进殿。包好菜肴,系在腰后,衣箱里拿出一条腰带,出殿借腰带翻墙出去,至隔壁旧宫门口,推门进去。
“婆婆,快出来,我请你吃酒!”洛进门就喊,几步跑到殿门口。
“又是你!半夜不睡,跑来作甚?”老妪沙嘎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
“你快出来,殿里太黑,还不如外面敞亮!快来!”洛并不进去,就地在檐下石阶上盘膝坐下,解下包裹,放在阶上摊开,一一摆好,酒亦倒了两杯。
老妪慢慢出来,跪坐在阶上,一手拢着长发,凑低头看看酒菜,“宴上偷来的?”老妪抬眸问道。
“不是,”洛摇摇头,笑道:“是若离去帮厨偷留下一份给我,我睡不着,拿来与婆婆吃酒。”
“我先敬婆婆一杯!”洛先举杯饮了一杯,再双手捧杯送与老妪。老妪略一迟疑,伸手接过,慢慢饮下。
“婆婆头发碍事,我帮你挽上如何?”洛起身转到老妪背后,两手挽起老妪灰白长发。老妪脊背微缰,却未拒绝,低声道:“要你多事。”她将老妪长发低挽圆髻,抽出自己头上鬟髻上的桂花簪簪好。
“如此便利落许多。”洛再坐回老妪对面。
老妪应已六旬有余,面容枯瘦,了无生机,只一双眼还有些神采。
洛低头再为老妪斟一杯酒。“你倒知礼。”老妪举杯说道。“哪里,我不过贱民,在这里暂住几日,前几日冒犯婆婆之处,婆婆勿怪!”说罢,亦自饮一杯。
“你不是宫人?”老妪问道。
洛轻轻点头,“山野贱民自有贫贱的活法,在这里虽衣食无忧,却不自由。此处非我所求,我自要早些离去。”
老妪久未接话,洛不禁抬头,见老妪眼神怔怔,“婆婆?”洛伸手抚老妪膝盖。
老妪回神,低下头,涩然说道:“既要走,就早些走。勿要拖延。”
未想提到走令老妪如此低落。洛暗自后悔,忙与老妪持箸布菜,笑道:“婆婆来尝尝,这肉还软烂,很是入味。若离说这是专从雪山上抓来的雪兔肉。这些贵人实在麻烦,一顿饭如此讲究……”
洛絮絮讲些新鲜事,与老妪解闷。
老妪默默吃酒吃菜,不觉美人斛已经见底。她弓背垂首,盘膝而坐,一手支地,一手把玩酒杯,问道:“你叫洛?”
“正是,婆婆是何名?”
“何名?已经许久无人叫我的姓名。姜子淇,我叫姜子淇。你记住。”
“是,姜婆婆。”
洛过去坐老妪身边,低声劝道:“婆婆,我送你进去睡吧,已过子时了。”
老妪摇头,抬头指新宫方向,问道:“你可知今日宴上都是何人?”
洛扶着老妪后背,妨她摔倒,答道:“有梁王、两位夫人与两位王子,还有大臣使团……”
“你说两位王子?老妪忽然抓住洛手臂,急切问道:“是哪两位?”
“应是二王子与三王子。”洛不觉跟着紧张起来,“婆婆?”
老妪浑身微微颤抖,收回手,低头平静片刻,问道:“那大王子李祁为何没来?”
洛试探问道:“婆婆可是与李祁认识?”
老妪答道:“不认识,听说过而已。你可知他现在哪里?”
洛思忖片刻,在阶下郑重跪坐,说道:“婆婆,虽不知这李祁与你是何关系,但我既知道便不该瞒你。他于五月前叛乱失败,溺死在梁水。”
“婆婆……”洛正要劝说,老妪忽然“啊!”一声痛呼,伏地嚎啕大哭,声音凄厉,显是痛到极处。
“婆婆……”洛不禁哽住,想不出安慰之词。眼中酸涩,跟着落下泪来。
在荒凉旧宫中,两个人,一伏一跪,哭声再大亦盖不住远处新宫宴会的热闹。
久久,老妪哭声停住,哑声道:“你走,不要再来。”
洛怔怔看着老妪伏在地上佝偻的身体,更加难过,缓了口气,伏地一拜,“婆婆,保重!”说罢站起转身走出去,轻轻合上宫门。
第二日,洛整日皆在偏殿中,若离送来吃食,她三两口吃过便罢,不知饥饱。若离当她宿醉,便未多劝。
夜半,洛听见外面吵嚷之声,跑出偏殿,就见新宫那边火光冲天,映红天际,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宫中众人亦都挤在前院,一面张望火势,一面惊慌议论。主殿里李桑吉疾步走出,披着长发,边走边系腰带,环视众人,厉声喝道:“都慌什么?还不随我去救火?”
洛随众人拥出宫门,未走几步,后背被人一把揪住,回头一看是李桑吉。他眼中映着火光,好似有火在燃烧,“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大,还想干什么!滚回去!”说罢,一把将她推到两名禁卫身上,“看好她,不准她踏出偏殿半步。”
幸好谷中有山溪流过,可及时取水灭火。天明时,只有零星几处还有灰烟冒出。火是从王上的水庆宫烧起来的,基本都已毁了。临近两座宫殿扑火及时,主体未损,还可修缮。万幸梁王逃出及时,只受了惊吓。然到底年近六旬的老人,午后就摆驾离开夏宫,去临近县府休养。
送走梁王,李桑吉回到听琴殿。
洛站在偏殿门口,见他进来,迟疑片刻,走过去。两名禁卫抽刀拦在她面前。李桑吉摆手,两人收刀退下。
他走到橡树下石案前坐下,洛亦过去,站在橡树旁边。
李桑吉头发半披,脑后发髻别一根不知哪里寻到的竹簪,一夜半日奔波,脸色疲惫,嘴唇干裂,月白色外袍上污迹斑斑,摆上亦有几处烧穿的窟窿。
洛低下头,声音微哑,“是她?”
李桑吉亦不看她,直视面前宫墙回道:“是。”
“她现在何处?”
“烧死了。”
洛心中钝痛,手扶树干,指尖微白,“公子可曾将她安葬?”
李桑吉站起,转身走回主殿。
洛追上去两步,站住,再问道:“可否容我再见她一面?”
李桑吉已走至殿门口,冷然回道:“明日你随我回鹿城。”
寺人随后合上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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