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祖母带着洛向东北方向走。路上很少进入人口稠密的郡府，多在村庄投宿。再走几日，越往东北人烟越是稀少。二人在山野中需走上三五日，才能遇到一处小村落脚换些米粮。

        仲秋之际，山野里亦出产丰富。祖母走走歇歇，并不着急，认真教她辩识野果山菜与药草，及采摘之法。

        这一日午后，二人寻到山腰上一处热泉，隐在高树包围之中，非到平台之上不能发现。且平台之下坡上散落着一些食草与食肉动物的骨头，寻常人见了恐怕会掉头逃走，倒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热泉。

        祖母卷起衣袖，伸臂进去试水温深浅。洛蹲在池边，只见池水半浊，两手捧起却是清澈不见杂质。

        “祖母，看这水……”洛捧水给祖母看，水漏过指间缝隙再哗啦啦撒回池中。

        “这水混浊带色，乃是其中矿物所致。热泉有毒不可食用，洗浴却可驱邪避寒，强身健体，但气虚体弱，患有心疾，皮肤破损者不可用。”

        洛点头，一一记下。

        二人行路多日，未曾通身沐浴，得此热泉简直是天赐惊喜。祖母试了深浅，选了一处浅水与洛二人脱了衣服，坐进去，下面有块大石，正好可容下两人。

        入水初时感觉有些烫，忍耐片刻，即感觉温热舒适，令人通体安泰，昏昏欲睡。

        洛背靠祖母正在闭目舒服浅睡，忽听一声“噼啪！”树枝被踩断裂之声。洛睁眼探头去看，就见平台之下不远坡上露出一个黑脑袋。一只巨大黑熊，正有些蹒跚地往坡上爬，似是腿脚不便。

        “祖母？”

        洛转头惊呼，祖母亦站起，抱回她，坐进水中。山风寒凉，泡热的身体不可遭了冷风。

        “那是只老到无法自己捕食的黑熊。不必害怕。”祖母拿手巾轻轻搓她后背，淡淡说道。

        洛却仍一些着急，“那它要是看我与祖母好欺负，来捉我们去吃怎么办？”

        祖母微笑，手指头上大树，说道：“你看这树！”洛抬头，只见头顶上，一棵树冠巨大的花树。树杆从平台之上陡涯岩石中伸出，倾斜向上，应已生长百年，有两人合抱之粗。树上没有一片树叶，只有一朵朵白色花苞，十分繁盛。

        洛不禁赞叹：“哇，好美的树！祖母，此树何名？”

        “此树独得此处地脉滋养，才生得如此特别。料想天下也只此一棵而已。待到千年岁尽，世间便再无此树，有名亦无法流传，何必取名，多此一举。且这花树虽美，花粉却是剧毒，吸入即死。这花每日夜晚才开，天明即合。你看那树下！”

        洛依祖母所指，探头看去，只见陡涯下，树冠周围，竟然散落着更多动物骨骸。想是年代久远，已成白骨。祖母摸着洛的头顶，接着说道：“这些皆是被毒死的。那下面的骸骨想来应是那老熊冒险从这里拖走吃掉的。他如今不会上来捉我们，是在等我们被毒死再上来拖走吃掉。”

        未想那老熊如此聪明，洛惊叹不已，却也不再害怕，安心享受热泉。

        祖母边与洛梳发，边问道：“阿洛可还记得早上祖母所颂之书？”

        洛胸有成竹，脆生生道：“都记得，祖母听我背给你听……”

        多日来，虽是赶路，但祖母于她学业却比在家中时还要精心，不仅新书要背，从前背过的医书古籍亦要抽背，唯恐她忘记。

        “阿洛，你要谨记，祖母授你医书药理，是为自救救人，不可滥用，更不可害人。”

        “我记下了，祖母。”

        祖孙二人走走停停，七八日后，到达中原与陈国边境附近，祖母并未带洛直接越境去陈，而是沿边境线向北，穿越丘陵，进入邙山余脉群山之中。在山中走了两日，才折向东行，进入陈国境内。

        邙山多是石山，山峰陡峭，草木不丰，随处可见裸露在外的青黑色岩石。

        再走了一日，傍晚时分，洛随祖母到达一处山麓，只见远处有双峰并立，卓然不群，中间陷落成渊。北峰峭拔如同利剑冲天，有飞泻落下。南峰坡势稍缓，顶上有矮松藤萝，或可一攀。

        露宿一晚，次日，祖母带着洛往南峰出发。午后终于攀上南峰山顶。

        立于岩上望对面落泉之水，不过五六丈之远。山风将水气吹在脸上身上，片刻就可凝出水滴。

        “祖母，此处就是你的家乡？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呀？”洛在峰顶的方寸之地转了一圈，连山涧里都望了一眼，只见云霭重重，深不见底。

        祖母这两日寡言少语，似是心不在焉。如今立在涯边亦是久久不语。洛过去轻轻拉祖母中指。祖母转身低头看她，眼中湿润。

        牵着洛退后一些，祖母才道：“阿洛，祖母没有骗你，这里即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族人就住在这双峰之下落英谷中。也是你单名为落的由来。你记住，非本族之人，不可入谷，否则会给族人带来灾祸。”

        洛听得有些不解，但亦深深点头，“祖母，我记下了。”

        祖母轻叹一声，轻抚她的头，走至涯边，探身下去，伸臂摘下一片藤叶，一手揉碎，将汁液涂在眼角。

        “祖母？”洛上去询问。

        祖母低头双手捂住双眼，安抚道：“不要紧，只一刻就好。”

        片刻，祖母睁开眼，只见她眼角带泪，双瞳隐显微蓝。

        “阿洛，来，祖母背你进谷。”

        伏在祖母背上，洛双目被布条遮住，只觉山风微凉，祖母似在拾阶而下。得了祖母吩咐不能乱动，洛便十分安静，乖乖伏好，头枕在祖母肩上，静静听山涧落水之声越来越大……

        再睁眼，却已是在一处洞窟之中，有流水淙淙之声。

        整个洞窟宛若一个倒扣的碗，一头洞口成拱形，投进暖光，好像一处会发光的门。石壁呈灰黑色，一处石壁上方凸出一块青黑色岩石，垂直平整，与别处不同，中央有圆盘图案，阴阳双鱼，首尾相交，栩栩如生，好似在盘中缓缓游动。

        一条暗溪从石壁下方一头孔洞中流出，恰在凸出岩石下汇成一个扁舟状的浅谭，再从另一头石壁下的孔洞流出。

        祖母跪于双鱼岩壁下方，浅谭前面，双手合掌，口中低低吟诵。

        “祖母！”洛隐约有些不安，出声呼唤祖母。

        祖母并未回应。洛已走过去，跪坐在祖母身旁。

        祖母身前放着一只鱼头人身的布偶，长约一尺，白布娃娃胸口一滴鲜血格外醒目。

        “祖母，这是何物？”洛更加不安，仔细看祖母，就见祖母脸色苍白，额上汗涔涔，发际凭空多了许多白发。

        片刻后，祖母吟诵完毕。洛叫一声，“祖母……”扑至祖母怀中，莫名心酸，落下泪来。

        祖母温柔环住她的小小身体，自上而下，轻抚她后背，“阿洛莫担心，祖母无事。莫哭莫哭……”

        待洛止了哭声，祖母揽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手握洛的一只手，将她的食指送至口中，用力一咬，洛痛得一颤，咬紧牙，未喊出声。祖母心疼望她一眼，从她食指伤口挤出一滴鲜血滴在鱼头布偶胸口那滴血迹上。两滴血融在一处，不分彼此。

        “祖母为何要如此？”洛含泪问道。

        祖母眨掉眼睫上泪花，柔声说道：“如此祖母与阿洛便如一人，你生便是我生。”

        祖母将那布偶送入浅谭，溪水托着布偶缓缓流走，进入那洞口，再看不见。

        “这可是阿洛与祖母永远不会分开的意思？”洛看那娃娃消失不见，不安追问。

        祖母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却未回答。

        洞外已近黄昏，洞内亦是半黑。只有那岩石上双鱼图画微微发出柔和的暖光。

        祖母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块圆形玉圭，嵌入阴阳双鱼的中心，中心凹下，似有泉眼被打开，水波一层一层自中心漾开来，扩散至整个岩壁。

        祖母拉着洛退后几步，跪于地上，静静等候。

        垂直的岩壁好似一块剔透的玉壁，里面现出一位白衣女子姣姣的身影。

        “阿敏，你还是来了。”伴着一声叹息，空中响起一个女子低声感叹。

        “母亲，女儿未能善尽族长之责，今日如此也算天罚，请母亲成全。”

        祖母跪伏于地，久久不起。

        洛一直盯着玉壁中女子，想要看清她的样貌，却总似雾里看花。

        “这就是你孙女？”

        听女子问她，洛转头看祖母。祖母起身，对洛说道：“阿洛，见过你阿祖婆婆。”

        洛再看玉壁上女子一眼，俯身拜下，“阿祖婆婆！”

        待洛起身，那女子才叹道：“她尚是小儿，你如何忍心……”

        只见那女子伸手一点，玉壁中射出一道耀目白光，直击洛的额心。她大叫一声，软软倒入祖母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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