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正义虽然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一川流水载着一具男尸悠悠荡进芦苇萍，被农夫打捞上来，报到本县县令上去。
县令西村野太郎因得罪了某个权臣被贬出京城，但仕途失意并不代表从此就一蹶不振，他初来此地即布下新规，赏罚分明，屡破奇案，在百姓心中很有威望。
接到通报的时候，他正坐在田间地头与一位农夫把酒话桑麻，酒是浊酒，喝下去有一点甜，大太阳顶在头上，农夫麻衣下的皮肤像一张粗糙的黄纸，但笑声是很爽朗的。
得到线索、派人查探、抓捕凶手、升堂审案。
这是一套早已被无数人走过千百遍行云流水般的程序。
罪行宣判下来，山下田冈被收押进监狱，在被官差带走的时候，他气定神闲，情态之悠然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
他笑。
很讥讽很阴冷的笑。
这让西村野太郎感到非常不适，皱紧了眉头。
当天夜里，状师前来拜访他，为他送去千两白银。
状师脸上有几颗麻子，嘴上两撇胡子，说话的时候像蟑螂一样抖动。
“希望大人能看在这点情面上，绕过山下大人吧。”
西村野太郎坐在椅子上，手旁一杯放凉的茶水。
他问：“你读过《后汉书》吗？”
状师摸不着头脑：“在下只读过几本日本文人作的书，对于唐朝传来的，了解比较少。”
西村野太郎道：“《后汉书·羊续传》中有这样几句话：府丞尝献其生鱼，续受而悬于庭；丞后又进之，续乃出前所悬者以杜其意。”
顿了顿，他拿起手边的茶水，抿上一口，淡淡的苦涩卷上舌苔。
“我虽然不才，但也读点孔孟之书，了解做官是为了百姓天下计。”
“如此，”状师行下恭敬一礼，长袖掩饰了他晦暗的神色，“大人可不要后悔。”
第二天，太守大人那里下来命令，要求案件重审，而这一次，证人还是那个证人，证物却不再是那个证物了。
状师扇着扇子道：“大人请看，这具尸体所穿衣服的夹层里有一枚冰种翡翠——如此名贵的物什，尤其是一个看家的武士所用的起呢？……”
西村野太郎垂在腰际的手一时握紧。
太守大人派来协助的官员端坐高堂，面对他看过来的眼神，什么也不回应。
那人冷冷道：“证据确凿，分明是那武士抢劫未遂后匆匆逃跑，误入山下大人的养狗场，被众狗撕咬而死，看守的下人害怕被主人责罚，于是私自将尸体放诸河流，顺水漂走，如何能说是山下大人的责任呢？”
西村野太郎双手向前一拱：“大人明鉴，这翡翠分明是有人在事后偷偷放进去的，看这衣服的线头质地，分明是新拆开又缝上的，状师此言分明是想要伪造证据，矫枉事实。”
状师笑眯眯道：“县令大人此言差矣，焉知不是大人与那贼人合谋想要霸占山下大人的家产呢？”
西村野太郎闻言大怒：“你！为虎作伥，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到底是谁呢？”堂上那人冷笑，“呈上来吧。”
堂外怯蠕着走来一人，低头、迈小步，双手向上平举着一本小册子。
西村野太郎却收到巨大打击似的倒退几步，抖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他，看着他土黄色的短打、酱紫色的圆脸，粗短的眉毛与小小的眼睛。
这是他的老乡，从入朝为官到现在被贬县令，已经跟了他五年。
你背叛我？你居然背叛我？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西村野太郎腹中燃烧着抑制不住的怒火，这火烧得如此之旺，所带来的熏天烟雾一时笼罩了他的眼睛，叫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大人冷笑道：“西村野太郎，你入朝为官五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收受贿赂高达五千两白银，你可知罪？”
西村野太郎冷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很好，西村野太郎，你敢顶撞本官，来人，上拶指！本官倒要看他什么时候认罪伏法！”
之后的记忆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一团阴沉的血雾中，西村野太郎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了，只记得一声高昂的叫声过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才终于停止。
他看着他的手，看着他翻起了层层血皮的手，一阵恍惚。
这哪里是他的手呢？他的手分明粗大、宽厚、有力，总给人以莫大的安全感，哪里会这么丑陋不堪呢？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怪笑，这笑声如此竦然、如此恶心！让人难以相信这样的笑声居然是从一个人的躯体里发出的！
“你看、你看！全世界都在流血，从前也一直在流血！如果我成功了，所有人都会为我欢呼，而现在我败了！败了！所以我成了一条狗，我、我……”
他大喘着气，整个人的躯体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几乎要爆裂开来，眼球在旁边血肉的挤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这一刻，他变成了真正的咒灵！
安若就站在他身前三尺，此刻被这一幕惊得动弹不得，整个人软倒下去，马上就要被这气球似的肉块吞没！
“安若夫人！”
藤原文和连忙抱起安若往后退去，但那肉块膨胀的速度过快，顷刻间已至眼前，逼得藤原文和一下跳出五丈远，直到后几排的房顶上。
“藤原大人！”安若忽然反应过来，焦急喊道，“小星、小星还在屋里！”
藤原文和霍然下移目光，透过茅屋半开的窗户往里看，只见一个女童正瑟瑟发抖地应对身前如山的肉块，双眼涣散、脸色发白。
藤原文和在心中暗骂一声，正要放开安若夫人冲回去，却听一道轰然巨响，那道硕大的身影转瞬间爆裂开来，散作漫天血雨！浓重的血腥味逼入口鼻，激起喉咙里一阵呕吐的冲动，细碎的肉块混杂在血雨里、一块一块打在地上、摧残着满地生灵。
“哇——！呜哇——！”
有婴儿的啼哭在天地间乍响，勾起人心底最深沉的悲哀。
婴儿的哭声……哪里会有婴儿的哭声？！
藤原文和倏然间向四方探去、神思回转间，他将目光锁定在小星身上。
小星的脸更加惨白，她不自觉地将手轻抚上自己的肚子，因为正值深秋，她穿的很厚，也没有什么异样显现。
可是，那婴儿的哭声，正来自小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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