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我们学校旁边装的灯是太阳能的！
本来小县城小村庄传播消息的途径就是口传口，尹南下午给普通班五十来个孩子上了课，晚上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飞遍了乡里人家。小学课少，又只有一个班，没有课的时候尹南就搬着小杌子去卢尚开家红瓦房的院子里掰包谷。也许是受孩子们喜欢的缘故，几个常来的妇人见了她显得更加亲切热络。
“尹老师今天晌午来我们家吃饭么？”
“不用啦，我买的菜得吃了，不然打蔫了要。”
“尹老师还去买菜呀？我家地里种着，下回给你提一筐过来。都是自家种的，好吃得很。”刘婶笑容爽朗。
妇人们也跟着说道起来，一个说收成了麦子，一个说收成了红薯，尹南都快应不过来，直说自己买的东西多，一个人又吃不完。
“本来我们也是看见了那路灯的，就是这个原理吧说不大清，”蔡姐从屋子里端出一碟子花生瓜子儿，摆在其中一个木凳子上，一面嗑一面道，“尹老师是文化人，跟孩子们讲，比我们讲的要好——他们银浦的人也真是，做了事儿不跟我们说一声。”
几个妇人也跟着拿起瓜子儿嗑着：“他们不说，我们也不知道，不是我家娃娃回来提起，我都不知道研究所已经搬到临崇两年多了。”
妇人们聊起天来没个边界，尹南还有作业要批改，于是站起身跟几人道别，穿过红瓦的高墙，往左转向宿舍走去。
才先走出一段路，尹南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她回头看去，发现是卢尚开追了出来：“尹老师！”
“嗯，怎么了？”尹南弯下腰。
“今天我把鱼肝油拿给奶奶吃，大伯看到了都没有说什么。”小男孩眼里凝着一汪泉水似的，透出清明的光来，“因为我给他们变了那个魔术！就是你下课后给我们变的那个。”
他的眼神太过干净，尹南心里有些动容：“这其实不是魔术……也算魔术，是‘科学的魔术’。”
“科学的魔术？”
“嗯，科学很厉害，能做到很多我们从前觉得异想天开的事儿。”尹南说，“所以要好好读书，对不对？”
好好读书，不仅仅是为了去申城找爸爸妈妈，还能知道这个世界更多的道理。
小男孩轻轻点了点头，尹南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听懂没有，却见他一溜烟跑开，在巷子的拐角处又回过头看她一眼，就再也看不见了。
暮色灰蒙，天边由赤红转为绛紫，这条路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像是给黑色幕布烫出的几个小口，明莹莹的，尹南从窗户口望过去，能看到等下辗转着扇动翅膀的飞蛾。
除了如油画般格外绝尘的黄昏，这座沉睡小县城的黑夜也不再如往前那样令她畏惧。
但是……但是怎么说呢。
日子仿佛进入了正轨，自从上次尹南和家里通过一次电话过后，那边再没有消息过来。
她不是一个善于跟人打交道的姑娘，尹如萍女士对她的评价向来也只是同一个“乖巧”、“听话”，签订三年支教合同几乎是她从小到大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儿；那天下午她没有坐上回申城的飞机，没有回去，也没有解释，就这样似乎是达到了一个默契的平衡。
她也再没见过裴知遇。
秋里的空气浸润了浓重的雾气，越发凉起来，晨间遥遥望过去就像宿醉人的眼，再看过去是空穴似的暗。
这样的天气住得远的孩子来得也更晚了些，尹南好几次上课都能发现固定几个孩子没能及时到。孙茂住得最远，他家在山那边一处幽僻的山坳，每次都怯生生地从后门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从书包里翻出一支铅笔，摊开课本听她讲。
这天尹南醒来发现窗外大雾很浓，第一堂是英语课，所以她比平常起得迟，然而雾气依然能透过玻璃窗渗进来似的，从这里望去人影都像是隔着几层纱布的几点墨。
只听“叩叩”几声，是外面有人敲门。
尹南嘴里还咬着面包，隔着门问：“谁呀？”
“尹老师！”是张瑞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听不怎么清，但是语气非常急切，“卢尚开和孙茂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尹南连忙把门打开，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席云若，一个是张瑞。小姑娘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带着央求，几根手指扭捏着说不出来话；小男孩拉住她的手腕。两个人跑得很急，身上被雾气染得湿漉漉。
“怎么了，很严重吗？”尹南将没吃完的面包放在桌上，一面问一面拿起外套往外走，“陈老师不是在给你们上课吗？”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席云若很小声地说：“陈，陈老师……哭了。”
“那席老师呢？”
“爷爷，去，市里了。他们……有个，会。”
尹南皱起眉，没再多问，让两个孩子走在自己前头，叮嘱道：“小心青苔，走慢点。”
好在宿舍距离学校只有几百米的路程，她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孩子们远远地看到她过来了，错杂着声音喊道“尹老师来了”。
然而这依然没有让两个男孩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得到缓解，尹南走进教室的时候两人还扭打在一起，脸色憋得赤红，泪水脏兮兮胡了一脸却依然谁也不让着谁；卢尚开个子高，孙茂几乎是被他压在地上打，周围课桌和书本歪斜成一团；陈璐璐站在旁边捂着脸一抽一泣，几乎哭花了妆。
“起来。”尹南径直走向扭打着的两人，声音沉下去。
然而两个男孩儿撕扯起来分不开了，一个握着拳头往下砸，一个狠狠咬住对方肩头，额头上青筋暴起，好像外界的声音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
尹南没有选择去从后面拉人，而是在那颗拳头往下砸的那一瞬——握住了男孩的手。
“卢尚开，”她面无表情地重复，“起来。”
也许是因为右手不能动弹，男孩布满血丝的眼怒视过来，另一只手正要动，却被尹南伸手一捞，将他两只手腕都握在自己一只手掌里。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重复，而是静静地看着男孩的眼睛。
“尹老师。”童稚沙哑的一声。
尹南没动，卢尚开咬了一下嘴唇，泄愤似的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旁边的书桌，站起身的一刹那，躺在地上的男生似乎找到了机会，伸手捞起旁边掉着的铅笔盒往他的方向砸过去。尹南还握着卢尚开的手腕，连忙把他往自己这儿一拉，笔袋擦过卢尚开的头直飞出去，只听到“啊”地一声惊呼，后方一个女孩子捂住自己的额头，暗红色的血液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
这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陈璐璐脸上的泪水还在往下掉，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原先怒目而视的两个男孩也呆呆地看着女孩从指缝中流下的血液；在场的孩子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尹南的手也下意识松开卢尚开的手腕，捂住了他的眼睛。
“尤傲秋。”
“小秋……”
孩子们深深吸了一口气。
尹南上研一的时候参加过伤情应急培训，但是周围没有急救箱，她站起身，用牙咬住自己的袖子，“嘶”地拉出一条布料来，上去拉住女孩儿的手，轻轻说了句“放开，老师看看”；尤傲秋点了点头，一双眼睛里盛满了眼泪，放开手之后抬起眼睛看着她，声音怯怯的：“尹老师。”
“嗯。”她其实自己也拿捏不准，但是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班上的孩子谁都可以哭，可以害怕，可以往后躲，只有她不能。
伤口很深，尹南的包扎只能勉强止住血液涌出的速度。她的手轻微发颤，但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包扎完之后，尹南在女孩面前蹲下：“小秋，上来。”
尤傲秋乖乖地爬上她的背。
“附近有没有医务室？”尹南看向孩子们。
“有，但是于医生今天去市里了，他们开会，汇报工作。”一个孩子回答道。
又是这样的场景，孩子们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她，尹南背着女孩，觉得背上的重量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时间仿佛焦灼住了，教室后面的钟表“滴答滴答”，在这片刻的凝滞里，尹南突然想到她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席朝暮说的“临崇地方太小，就研究所还有些先进医疗资源”。
她没有别的选择，目光在两个男孩脸上游移几个来回，最终留下一句“云若，去找尤傲秋爸爸妈妈”，背起女孩就大步往门外走。
那幢钢筋水泥的白色箱子其实就在这旁边，出了教室往另一个方向走，不管怎么样她都得试试。
“尹老师……”尤傲秋在她耳边的声音细若蚊足。
“是不是很疼？你抱紧老师。”
“没，疼。”女孩声音在发抖。
尹南的脚步很快，但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眼前的雾气随着距离的拉近一点点散去；身后陈璐璐跑着追出来，声音还是微哑的，喊了一声“尹南”，没有得到回应。
“尹南，对不起……”陈璐璐只有大步跑着才能跟上尹南的脚步。前面就是研究所，陈璐璐在原地站了几秒，咬紧下唇，随后跑上去越过二人，敲响那扇紧闭的铁门：“有没有人？孩子受伤了，有没有人啊！”
他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席云若用手往这里一指，刘婶惊呼一声立刻跑来：“秋丫！——我的女儿！”
尹南俯身把尤傲秋放下去，后头的刘婶连忙过来检查伤口。看到女孩儿满脸的血渍，刘婶心疼得直抽气，一双布满沟壑的眼边几乎瞬间红了：“怎么搞的？啊？”
后头几个孩子也跟了上来，卢尚开和孙茂站在人堆里，二人都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你们来这里干嘛，小秋啊，不是让你平时别来这儿的吗，啊？于医生呢？他人呢？”
“我刚给于医生发信息了，他现在在义宁，赶回来至少五十分钟。”陈璐璐握着手机，眼圈还是红的。
“那怎么办啊，天爷，我的秋丫头啊！”刘婶抱着女儿，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来，袖子上沾满了女儿的血。
尹南嘴唇抿成一条线，走到研究所的门边抬起手正要敲，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穿着实验室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门边上，扫她一眼：“您好。”
“您好，我的学生受伤了——”
尹南想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然而男人只是往边上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点头道：“进来吧。”
刘婶眼中还带着泪花，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
“婶婶，他们有急救室。”尹南说话的声音很稳，好像有一种能够镇定人心的力量。
“啊……？”
刘婶看到敞开的大门，一楼广阔的大厅延伸出一条条漫长的走廊，煞白的灯光和冰冷的告示牌似乎在诉说着这里跟外头是两个世界：“他们……会救人吗？”
“我们没有医生，但是有急救箱可以暂时止血消毒。”男人的目光落在小秋的伤口上，见小姑娘往妈妈怀里躲了躲，眸光微动，舌尖顶了一下腮帮，侧过头去跟人说话，“老裴——你看着办。”
“尹老师，能，能行吗？”刘婶去握尹南的手。
与此同时，门口出现另一个男人，和尹南四目相接。
“能。”尹南回答。
“能。”裴知遇收回目光，“你带她进来，尹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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