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之旅 12.梦境
雪下大了,扑簌簌地下落,砸得人有些疼。
可聂珩却顾不上这些许多,他茫然地往山上的巴洛克茶屋走,任由洁白的冰晶将他覆盖。如果也能覆盖掉心上的钝痛就好了,只可惜他有温度。冰晶融化为水渍,与因走动冒出的热汗,因心痛冒出的冷汗混在一起,一起滑落。在路人眼里,也不过是狼狈了些。体面可真好维持,哪怕内里正在崩溃。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极具迷惑性的词汇,除了矫揉造作,就剩自欺欺人。迷信它的人大抵都有一种认知不足,他以为他是他父亲不喜欢的儿子,可实际上,父亲只把他当作了可以随意编排,亦可以随时毁掉的人偶。体面地告别离开已经不可能了,逃,他得逃!虽然会很对不起夏栎,但这已经不是在他身边的人会枯萎的问题了,而是他自己也会枯萎。
然而聂珩的自尊和骄傲还是让他坚持到了thalia面前才露出痛苦的神情,如果必须让一个人掌握自己的脆弱,那个人只能是她。
“我可以抱抱你吗?”
thalia显然是错愕的,但她还是站了起来,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是一个湿濡冰冷的怀抱,但thalia并没有推开,入座后,默默与服务员招手示意,用唇语为他点了一杯热饮。
聂珩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甚至没有意识到服务员将热巧克力送过来,此刻他正沉浸在thalia身后的风景中。那是伏尔塔瓦尔河两岸入夜前最后的一丝清明,然后华灯初上,玻璃上的水珠将光亮晕开,绚烂得如梦如幻。
真实的美丽,却不是美丽的真实。
没有被迷去双眼的聂珩从thalia肩上抬起头来,极不好意思对她说:“抱歉,弄湿了你的衣服。”
她笑笑,却什么都没问,只道:“刚才给你点了热巧克力,暖暖身子吧!”
聂珩这才看到了桌上多出来的茶杯,拿起啜饮一口,温温的,却莫名有一种力量,就像她一样。
“刚才我去见了我的前女友。”
thalia愣了愣,“去借钱吗?”
聂珩笑着摇摇头,“是去告别的。”
“你这个成本有点高呀!”显然她自动将此理解为他来欧洲的理由。
“因为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她,我稳定交往了3年之久的前女友,在我车祸重伤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发邮件与我分手,转而奔赴似锦前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我最失意、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放弃我。”
“找到了吗?”
“嗯,却也发觉,那一点也不重要。我没有放弃我自己,”聂珩的眸子冷了下来,也暗了下来,“足矣。”
是怎样不重要的答案竟让他痛苦成这个样子?thalia猜不出,但也没有去拆穿他显而易见的痛苦,“会恨她吗?”
“不会,恨她,我还得记着她。”
“可,忘得了吗?”
“忘不了,”因为叶清岭早已伴随车祸的印迹一起深深地刻进他的身体,他的心里,“但无关爱恨。”
他表现得很坦然,不会让人怀疑他在逞强,但他势必又有无法释怀的事。thalia没有忽视他在说到放弃他的人时用了他们,那另外一个,或者多个人是谁?但她没有问,既然他对此有所保留。
她从桌上拿过菜单,递给他,“看看想吃些什么吧!不过这是一家餐厅,供应的甜点种类不是很多。”
聂珩却将菜单随手放到一边,“你想和我说的就只有这个?”
“还有,”thalia呈思考状,并没有顺利从他的视线里逃脱,“生日快乐。”
聂珩却无动于衷,早上她说给他买蛋糕时,他就隐隐觉察她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了。从以往喝下午茶的情况来看,她惯用的词汇是“甜点”,再联系到在领事馆她帮他复印过资料,哪怕只是过上一眼,如果是她,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或者,你想听我说什么?”thalia转了转眼睛,表现得很乖顺,但如果她真的那么好掌控的话。
于是聂珩退了一步,翻起菜单,点了一份苹果卷和一份焦糖布丁。
对此thalia很满意,等侍者送餐的期间,便从桌脚拿上来一个纸袋,交给他,“生日礼物。”
这着实令聂珩受宠若惊,道谢过后,他将礼物拿出来,是一个拍立得相机,“leicasofort”
“刚才在市中心闲逛时看到的,觉得应该会适合你。”
“为什么?”他不知道她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确实有很多兴趣爱好,但摄影从来不在其列。
“你是一个很有意趣的人,生活中应该不乏值得记录下来的精彩瞬间。”
“如果我说,我的世界乏善可陈呢?”
“是吗?可我并不相信赋予了一个人强大感知力的世界会是乏善可陈的。”
聂珩顿了顿,叹道:“我倒希望它是乏善可陈的。”
在睡了3天的地铺后,聂珩好不容易睡回床上,可非但没能安眠,旅行以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以为已然消散,不会再出现的噩梦再度入侵他的睡眠。
梦中是一片被皑皑白雪掩盖的荒野,一如既往地,他在风雪中开始了逃亡;一改故辙地,茫茫荒野竟有了尽头,虽然衔接的是一片同样被白雪覆盖的白桦林,但在交界处他看到了一幢亮着晕黄小灯的破落木屋。
惧意萦绕心头,没有太多的思考空间,他敲响了门,得应允后推门进入,然后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阿珩?什么事?”
一如那个宁静的周末,他去大哥的书房看到的那双眼——
“阿珩?什么事?”
“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见他如此严肃,聂辰赶紧放下了手边的事,“怎么这么严肃?”
“我想去留学。”
“就这事儿?”从聂珩的神情再三确认过,聂辰舒了口气,埋怨道:“想要继续读书深造是好事!至于这么严肃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聂珩却有些扭捏,“我是觉得,如今正逢公司内部改革的关键时候,我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想去留学,有点对不起你和父亲。”
“嗨,这事儿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就算有,也是聂家亏欠你比较多——这么多年来,你就没干过几件你那个年纪的人该干的事!我明白你这个小滑头为什么先和我说,总之,父亲那里我会帮你搞定!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帮我打个掩护。”
“什么掩护?”
“我打算等接下来两周忙完手头的事,去图恩一趟。”
“干嘛?”
“御芝,御芝她在图恩。之前我偶然遇到了一个我和她过去共同的朋友,他告诉我说,3个月前他在伯尔尼机场遇见了御芝,她小腹隆起,看样子像是有了4、5个月的身孕!阿珩,那是我的孩子!我要当爸爸了!”
聂辰要当爸爸是早已确定的事,他结婚证上的合法伴侣已有了6个月的身孕,他也正是因为孩子才和她结婚的。然而责任和爱的区别就在于,他不会因为这个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孩子兴奋,却会为另一个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的孩子狂喜。
“那个朋友意识到不对劲后,便留心与她多聊了几句,虽然御芝有些躲闪,但还是被他问到,她在图恩定居的事。其实我近来一直在调查,前几天终于是得到了她的确切地址,我得去找她,我得告诉她,我不能没有她!”
难怪最近兄长的状态好了许多,但且不说他前女友的性情有多刚烈,还有别的阻隔横在他们面前。聂珩冷静地指出,“那大嫂你打算怎么处理?她可不是什么善茬,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总是能有办法的。我和她除了离婚,根本无路可走。不爱就是不爱,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特别是我的心头一直悬着当初被她处心积虑设计了的猜疑!老实说,即便没有御芝怀孕的事,我也打算和她分开,这段婚姻除了让人焦虑,让人煎熬,让人神经质,什么也没有!”提到妻子,提到这段糟心的婚姻,聂辰的眼神都是死的,转而看向弟弟才又有了温度,“只是这样,你的小女友恐怕更不愿迈进我们家的门!”
聂珩摇摇头,“我和她的感情是不错,但能走到哪步还尤未可知。近来我也在认真思考,她不愿接触我的家族其实是个伪命题,因为我的人格,我的品性,我的一切都是家族塑造或者给予的。她否决的与其说是聂家,不如说是我。”
“阿珩,你太冷静,也太理智了!也好,感情是最该慎重的事,别跟哥学,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是因为哥你人太好了,人不可能伟大到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大嫂那边反正我随时待命,我人没有你那么好,所以办法有很多。”
“嗯,我记下了。还有一件事,”聂辰突然严肃了表情,“你必须得答应我——毕业之后,你得回来。”
“哥,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知道,也知道你为何萌生继续深造的想法。”聂辰细细打量聂珩的神情,他是最了解他的纯真的人,亦是最了解他的世故的人,何况近来确有人建言自己是该提防这个弟弟了,他这么通透的人,即便不是听到了风声,也能预感出来吧?“你听到了一些风声是吧?”
聂珩抿抿唇,没有做太多抵抗,“霍秘和文秘不过是在做分内之事,充其量只是导火索。”
“哥明白,区区一个聂家,”聂辰摇摇头,“承载不了你的灵魂。但是,阿珩,华世需要你这样的人!”
“不,华世如今需要的是维稳。只要权力从父亲那里平稳过度到你手中,聂家的大局便能定下来,脱轨的华世也将”
“重温旧梦?”聂辰苦笑着打断,“近来我时常思考,诚然华家和叶家相继倒在这权力交接的当口是华世内部人心过于活络浮躁所致,但,是否也存在那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掌控着一切,旨在说明,家族那一套在华世已然过时?现下它需要的不是恢复旧的秩序,而是开启一个新的纪元!”
聂珩平静地看向兄长,“那就是哥该在自己的时代做的事了。”
“我做不到!阿珩,我做不到的。这不是培养心腹,推其上位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聂家、夏家绝不会坐视不理!而父亲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培养,目的也好,结果也罢,我有且只可能成为他意志的一个延续!可你不同,你的灵魂从未被聂家囚住。”
“任何人在你所处的位置上都是一样的,这与灵魂无关。”
“是!可,我才想到的事情却是你早就看透的,不是吗?”
聂珩微微一笑,摇摇头,“我没你说的那么通透,那只是对原生家庭心灰意冷后裱糊上的一层看上去还不错的东西。我人很虚伪的。”
“也从不掩饰你的虚伪。阿珩,父亲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从你身上他能很轻易地看到故去。”
“那他一定很讨厌那段过往。”
“或者他讨厌的是,那段竟然成了过往”聂辰轻叹,然后猛地抓过弟弟的手,“回来!你得知道,只有华世才是实现你理想的最佳平台!”
“现在我不确定了。”
“不,它是的。就像你所说,只要权力从父亲那里平稳过度到我手中那之后你便可以尽可能地发挥了,我会守护好你的。”
原来还有比肺泡破碎,每一口呼吸都会疼还要疼的痛感;
原来还有比因为残缺被至亲至爱遗弃还要绝望的境遇;
原来潜意识里我逃避的其实是还未开启便已破灭了的美好向往
被疼痛惊醒时,聂珩早已泪流满面。
他倾身从床头的抽纸盒里抽过纸巾想要拭干眼泪,但此刻的悲伤根本止不住。与此同时,一身粘腻的冷汗也让他开始出现一系列失温症状——寒噤一个接一个地打,意识也开始恍惚,明明房间里供暖很正常。
最后聂珩只能无力地拖着不断颤抖的身体,一个人躲进了卫生间。不去敲thalia的房门求助,是他在混沌中能清明意识到的正确的事!他和衣坐进浴缸,打开水龙头,让温热的水包裹住蜷曲着的身体。肌肉渐渐舒缓下来,可神精却依旧紧绷。
这不是一个梦境,而是一段遗失了许久的记忆,还是解答车祸以来让他不解和怪异事件的最后一块拼图。
在嘈杂的车祸现场,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听真切任何话语的。一直以来,他都是根据兄长会出让生存的机会而相信自己听到了那句话,然而一切不过是父亲基于同样的判断而授意医护人员给自己下的暗示!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时的兄长正心心念念着挚爱之人,以及二人即将出世的宝宝。如果他在弥留之际有说什么的话,也该是对他们的思念和安排!这是人之常情!
水渐渐没过他的肩线,他的下巴,直至他的口鼻。
至于父亲的目的,大概是想在将自己逼死之前,确保自己会因为对兄长的歉疚而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吧?
是的,一个很残忍的现实是,他的亲爹想要逼死他,这个计划怕是从兄长离世起就在进行了。所以他几乎所有的感情羁绊被打碎;所以他的独立思维被侵入,被扰乱,被引导;所以他寻求不到安详,哪怕卑微地逃避都做不到。
因为屏住呼吸,肺部很快便因为水压和缺氧倍感压力,开始生疼。
他能做的只有在父亲为他量身打造的死路上昂首阔步!要么像野鸡一样,向死而死——反正聂家最不缺儿子;亦或者如凤凰那般,向死而生。
不,我决不接受任何强加给我的设定,我要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死也得死在这条道上!
想到这里,聂珩蓦然从水中站起来,掀出一片水花,原本的浴室瞬间变得湿湿哒哒。
他拧上水龙头,拔掉浴缸塞,将湿漉漉的睡衣留下,裹了一条浴巾便返回卧室。经过这一通折腾,他已无心睡眠,索性直接换上外出服。
然而漫漫的冬夜,天色尚未明了,甚至没有明了的痕迹。聂珩拉开窗帘,站在窗边,静静地感受着漆黑,始才发现没有月色的雪地也是黑色的。
muselbstdenwegmirweisen
indieserdunkelheit
黑暗中的路,
唯有自己找寻。
其实,也挺安详的。
(https://www.tyvxw.cc/ty92440899/4297279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