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豆蔻
青衣巷尾段地处偏僻,平时鲜少有人踏足,前日秋雨连绵,也将青石板冲刷得一尘不染,但眼下已满是泥泞脚印,直延伸到裴家门前。
裴桓推开院门,便看见成堆的礼箱。
炉子上的水壶咕噜响得好似要爆炸,张大娘听得火冒三丈,黑着脸从厨房奔出来,正要破口大骂时抬眼瞧见裴桓,一张脸顿时由黑转红,喜上眉梢地迎了上去。
“郎君回来了!恭贺郎君得意之喜啊!”
秋阳下,裴桓一袭素衣青衫,头戴玉簪、腰系玉佩,身姿颀长挺拔,不多富丽装饰,却端得是番君子如玉的俊朗温润。
张大娘激动得脸通红,忙不迭伸手去接裴桓手里的水壶,可不敢要他动手。
“这种粗活怎么能劳动郎君,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认识过举人老爷这大的官儿,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她这厢高兴地好似冯秀才附体,裴桓面上沉静,温声道了句不必如此客套,便教她自去忙就是。
张大娘哪儿肯,不由分说地抢过把手,笑得合不拢嘴,“我哪会跟您客套,我还盼郎君回头当上大官儿了,随手关照关照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呢,让他跟着您当个……当个打手!”
想那县衙老爷跟富家子弟身边的打手都多威风啊,路都恨不能横着走,张大娘直觉自己是给儿子寻了个顶顶好的出路。
裴桓垂眸摇头笑了笑,并没往心里去。
他手中提着个油皮纸袋子,袋中还装着喂小馋猫儿的糖,挂念着此事环顾院中,没看到念安人影,便转身朝屋里去。
张大娘喋喋不休半会儿,打眼儿瞧见裴桓要进屋去,又唤住他问:“对了,林管家说郎君赶明儿还要去京城考试,具体打算什么时候走,回头我好给郎君收拾收拾行李。”
“约莫是月底启程。”话到此处,裴桓想了想又道:“我这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宝还要托赖大娘时时照看着些。”
他既然要走,把人托付了就肯定没有不给银子的道理,不仅不会少,大抵除了生活费还会多给辛苦费,张大娘别看平日不拿念安当主家小姐看,可在拿银子这事上,她还是十分乐意的。
张大娘想着将要到手的银子越发喜笑颜开,满口爽快应承下来,拍着厚实的胸脯跟他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念安。
裴桓点头嗯一声,教她自顾忙去,这才提步上二楼,走到西屋门口,便看见念安正趴在窗台上。
傍晚时分天际晚霞烧得热烈,小丫头双臂曲伏着,下颌支在手背上,双眸微阖似在打盹儿,白净的脸颊迎着霞光,额际碎发被照出道毛绒绒的轮廓。
来回的风却透着股初秋寒意,担心她着凉,裴桓放轻脚步过去打算唤醒她,站在窗边,也正瞧见隔壁院子,心中不由得惋惜。
那般大喜大悲,小孩子理解不了,趴在窗口兴许权当个热闹瞧,然而书是读书人的命,书全都烧成灰,那人约莫也就不成了。
裴桓心下轻叹一声,伸手将念安抱了下来。
大抵是因幼时吃过苦头的缘故,念安的身量要比同龄孩子单薄矮小,这几年稍微养得圆润了些,但窝在他怀里仍旧只有丁点儿一团。
“舅舅……”
念安睁开眼睛,正对上小舅舅琥珀色的瞳仁,他的瞳色比寻常人浅淡许多,阳光落进去,温温然的样子,容易教小孩子想起融化的糖霜。
放她站稳在地上,念安抬手揉揉惺忪的双眼又打个哈欠,含糊问:“舅舅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在和林三郎一道庆贺吗?”
裴桓眸中含笑,趁势给她嘴里塞了块儿桂花糖,“若不回来,我怕有人没糖吃,又要哭鼻子。”
“唔……”念安嘴里塞满桂花糖,朝他心虚眨巴了两下眼睛,“可是我的字还没写完……”
今晨裴桓临走时两人约定好的,一百个字换一袋临安坊的桂花糖。
楼下张大娘唤吃饭,裴桓牵念安下楼,“今日的字可折半,临安坊的铺子歇业,这糖是在兴业坊买的。”
府衙去临安坊且得个把多时辰,他从府衙出来先去临安坊,碰壁后又绕路去兴业坊买糖,此时能归家,也难怪没空去同林三郎饮酒了。
楼下饭桌上摆放了三道菜,两素一荤。
原本以为裴桓傍晚不会回来,所以那只买来给念安补身体的鸡还健在,张大娘走时只记得把兔笼拎回了家。
她可不舍得单独给念安吃肉,那道荤菜大抵是临时给加的。
进秋后,刚过戌时便已天幕青黑。
用完饭,裴桓带念安进书房查验功课,手把手将近几日学的字温习一遍后,又新教给她一首诗,都学完,才放她去洗漱就寝。
等念安裹进被窝儿里,裴桓便照例进屋来灭灯。
小丫头一年四季手脚冰凉,初秋时节就要用上热水囊。他将两个热水囊一个放她脚下,一个放进她怀里,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角,刚要起身,念安却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了他。
“舅舅,”念安眸中单薄地望住他,沉吟片刻才问:“你会不会哪天一不高兴,就再也不要我了?”
女孩子心思素来敏感,方才晚膳时裴桓就发现小丫头有些心不在焉,现在又问出这种话,他自然不得不十分重视。
“怎么突然这样想?”
裴桓复又坐回到床边,握着念安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听见她细声细气地道:“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只是你捡回来的。”
念安向来很乖巧懂事,裴桓这几年看在眼里,她不像旁的孩子遇事便会撒泼告状,但不哭不闹不代表她就没有心事。
他猜想,许是有人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裴桓垂眸,手掌覆上去摸了摸她绒绒的脑袋,安抚道:“乖乖睡觉,舅舅会照顾你一辈子,不会不要你。”
念安望着他,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两下,然后乖巧点头嗯了声。
翌日朝阳初升,念安尚在梦乡,便教张大娘的大嗓门儿吵醒。
她今儿来得极早,还破天荒从自家提来一只鸭,殷勤地说是张家全家人的心意,要给裴桓炖老鸭汤,恭贺他此回高中。
裴桓再三道谢后收了下来,又将张大娘请进屋里说了会话。
念安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但当她洗漱完毕从楼上下来,张大娘冷飕飕地瞥了一眼她,出奇地没有使唤她去做任何事。
楼下四处没见裴桓的身影,念安这才主动与张大娘搭话,“大娘,舅舅去哪里了?”
张大娘没好气地努嘴示意那满院子的礼箱,“喏,林家。”
念安噢了声没再言语,自顾去外头提了壶水放在炉子上,转身又拿了笤帚去扫门前的泥泞。
张大娘瞧着不冷不热地感叹:“也真是命好,摊上个良善又有本事的郎君,愿意就这么白吃白喝养着你……”
早上裴桓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张大娘刚刚又才拿人钱财,手头毕竟还热乎着,兀自嘀咕两句也就罢了,不再多说。
她进屋去将被衾单都拆下来,连同衣裳都端去旁边的小河洗。
这两日天气好,石阶下不少娘子,念安在门前扫地,就听张大娘逢人便提裴桓考中解元的事,那与有荣焉的模样,不知道的兴许都要以为裴桓是她儿子呢。
不一会儿,李娘子忽地压低了声音问:“裴郎君去了盛京,就把那丫头丢给你养了?”
张大娘点头,“那可不,郎君是去干正事的,带个丫头碍手碍脚又算怎的个意思。”
“你呀!”李娘子一听就说她糊涂,“怕真是教那袋银子蒙了眼,怎的不想想万一人家往后不回来了,你拿什么多养那一张嘴?”
“嗐,裴郎君哪是你说得那种人!”
见张大娘不听劝,李娘子殷切拍了拍她,“可别说不是哪种人,原先我们村还有出去考功名,考得抛妻弃子的呢,何况你这还是非亲非故,谁说得准?”
话说到这儿,谁成想张大娘可是自有打算。
她闻言只一笑,瞧左右没旁人,也压着声儿凑过去,“要是裴郎君真不回来我也不亏,说实在话那丫头模样不赖,白白净净的,再养几年也就大了,到时候正好配给我家四郎做媳妇!”
张大娘都瞧这几年了,心里算盘直拨得噼啪作响。
那丫头常日虽然懒、眼里没活儿,但好在听教、乖巧,万事都不顶嘴,只要慢慢调/教,不是什么大问题。
李娘子一时噎了口气,掩嘴轻咳了声,没好意思直说:这么漂亮的丫头,配给你家十几岁还在流口水的傻儿子,真是亏得你一把好盘算!
“大娘,炉子上的水开了。”
念安忽然出现在石阶上唤,张大娘不耐回头,没等说话就见念安冲她抬起手掌,“我的手磨破了,提不动水壶。”
还真是破了,硬生生没了掌心一块油皮,怕是教扫帚给磨的。
张大娘见状只得站起身,一壁在身上擦手往石阶上走,一壁咕哝,“娇气!没有贵人的命,反倒得了一身贵人的病!”
回到院子里,炉子上的水正沸腾得厉害,水漫出壶盖溅在炉子上,伴随着刺啦刺啦地声响腾起好大一阵热雾。
张大娘看不清,拿块抹布随手扇了两下,抓起把手一提。
谁知正这时,把手一侧陡然松脱,水壶瞬间朝一边歪斜过来,整壶滚烫的开水立时便对准张大娘的双腿,倾盆浇了下来。
四散漫开的水雾中,张大娘猛地爆发出一串杀猪般的惨叫,魁梧的身躯坐倒在地,登时满头大汗、动弹不得。
她忍痛叫唤时一抬头,见念安正站在不远处的门边,静静看着她。
“死丫头愣着等死啊!还不快去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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