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豆蔻
裴桓将人带上楼,林语竺推开房门,便见念安正坐在床头等她,生病之后的脸色有些许苍白,披散着细软的头发,看起来乖巧极了。
她也看到了床头小几上刚刚喝空的药碗,分明还冒着热气儿,一时间对念安就更添几分亲近与喜爱。
“身子好些了吗?”林语竺提着食盒到床边,挑出块樱桃糕递给念安,“刚吃过药嘴里苦的很吧,来,用这个压压。”
念安却没有接,眨着大眼睛看她好半会儿,说:“林姐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林语竺略有些不解,随即笑了笑,“可以,你想问什么?”
念安道:“你是不是想做我舅母?”
林语竺被问的一怔。
突然被人当场道破心思,她霎时间免不得窘迫,整张脸迅速从白净变成绯红,颇显出几分局促无措。
她有点不好意思看念安,“怎么……突然这样问?”
念安语调平静,“如果你不是想做我舅母,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林语竺很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功利,但又觉得念安还小,说了她可能也听不懂。更何况小孩子不会有恶意,问出这样的话,大抵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她的,不然方才怎么会违背裴桓来亲近她?
她定了定心,踌躇片刻,试着问念安,“那如果……我说是,你会高兴吗?”
念安微微歪着脑袋没说话。
怕她理解不了,林语竺只好又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如果往后我们能朝夕相处在一起,我家里那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衣裳首饰,到时候都随你喜欢。”
向来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说出这样直白热切的话,可想而知并不容易。
她眸中满含期许,念安靠在床头像是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地告诉她——
“可我不喜欢你,舅舅也不喜欢,我们为什么要和你朝夕相处?”
念安并非全然不能感受到旁人的心意,只是……并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心意,她都想要罢了。
比如林语竺的好,在她眼里就很多余。
裴桓不过短暂出门了一趟,再回来时,屋里便已不见林语竺的身影。
倒是念安,兀自穿好衣裳在楼下等他,搬了两把凳子端正坐在桌边等开饭,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
他问起林语竺的去向,念安回说:“林姐姐有事,先回去了。”
小丫头坐在凳子上晃荡着两腿,嘴里哼着不知名小调,跑了调,但难掩轻快愉悦。
裴桓轻笑瞧她:“方才都与林小姐说什么了,这么开心?”
“嗯……”念安无甚多想,脱口而出,“我方才问林姐姐,她是不是想做我的舅母。”
她低头仔细吹了吹碗面的浮油,尝一口香浓鸡汤,浑然没看见身旁温和的小舅舅眉心凝结,嘴角沉肃敛起了笑意。
“为何问她这个?”
裴桓语调低沉,视线落到念安身上仿若有种无形的力道。
念安这才停下动作,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瞥见那一抹沉静底色,她就知道裴桓是不高兴了,忙抿唇垂下了眼睫。
裴桓不想吓着她,缓和下脸色才又开口:“你喜欢林小姐,先前林小姐说教你去林府暂住,你是不是想去的?”
念安摇头,“没有。”
裴桓依然看着念安,仿佛是在质疑这话的真假。
他心里清楚,林家堂堂筠州首富,那般优渥的生活,念安想去无可厚非。
但问题是,裴桓对林语竺无意,若就此滥用她的心意,平白将念安托付给她,于情于理都不合。
裴桓还没想好该怎么给孩子解释大人间的事,一时也没分出念安的否认,是不是为迎合他的神色而说的违心话。
念安便已经自觉放下碗,像往常做错事一样面朝裴桓规矩站好,伸手牵住他的衣袖拉了拉,“舅舅,我真的没有想去林家,你别送我走……”
“那怎么要问她那话?”
念安低声道:“我本来以为你和林姐姐听到都会高兴的……”
这话说得十足孩子气想当然。
裴桓眼里的林语竺自小熟读四书,受得教导便是要矜持端庄,哪里可能坦然和旁人私下如此直白地说起终身大事,念安问出那话,属实是唐突过了,也难怪人家直接不告而别。
到底是个牙还没换齐的孩子,理所当然地莽莽撞撞。
裴桓几不可闻地沉口气,眉心凝得更紧,却也不舍得怪她,便只告诫道:“那样的话,切记往后不能再随意对人说了,嗯?”
念安抬眸觑他脸色,不怕死地小小声问:“为什么?”
裴桓抬手屈指敲她脑门儿,“无礼。”
念安吃痛得皱起脸,忙捂着额头噢一声。
他唇边无奈,抬手招呼她落座,“快吃饭吧,等养好身子,舅舅带你去盛京。”
“真的?!”念安眸中顿时一亮。
裴桓点头,耐性儿又“嗯”一声。
医师说离了母亲便会多灾多病的孩子,他更不放心交给旁人,索性带在身边片刻不离,也不外乎多费些心思罢了。
定下了要走的事宜,翌日,裴桓便去城中典当行,将随身带了十多年的一块翡翠坠子抵押给了掌柜,极品的帝王绿翡,价值不菲。
得来的银钱,他只留下一半。
张家大儿子原还想借张大娘的烫伤,狮子大开口一回,结果银子拿到手里,发现裴桓给的比他想要的还多,当下悻悻闭了嘴。
临走前裴桓又前往苍山书院,拜别院长谢老先生。
谢老现今年逾八十,在筠州德高望重,早年在京中做过官,可惜并不甚得志,知晓裴桓此回进京,早早准备了一封信笺交于他,教他入京后可去拜访弘文馆韩先生,会试前也好开开眼界。
裴桓并未推辞,拱手恭敬道了谢。
谢老摆手,一壁邀他入座,一壁又问:“你这回得中解元,也是件大事,可有同本家通个气?”
裴桓垂眸道:“未曾。”
谢老抚须轻叹,“如今你长姐已故,你既然姓裴,是裴家的血脉,若是能得裴家在身后依仗,于你今后仕途大有助益啊。”
话说出来,裴桓片刻未语。
谢老心下暗自叹息,犹记得当年,裴家姐弟辗转来到筠州,不像搬迁,倒像是逃难。两人灰头土脸,通身搜不出一张文牒、路引,混乱中险些教城外府兵当成流民给打死。
幸而谢老当时路过,怜见裴大娘子身怀六甲,援手将他们带进了城。
两姐弟初时自称姓柳,后来还是谢老看出裴桓那一手字风骨绝佳,非寻常士子的手笔,深谈之后才得知他们竟是淮阴裴家人。
淮阴裴家,当今大赢朝的四大世家之首,子孙何至于沦落至此?
谢老讶然之余,便见裴大娘子已跪求在地,哭说是因她所托非人怀上身孕,辱没家族声名,族中长辈不肯留她性命,裴桓这才大逆不道冒险带她逃出来,请谢老高抬贵手,勿要将姐弟俩的行踪回禀给裴家。
正所谓人命关天,更何况裴素腹中还有胎儿待产,谢老素来以慈悲为怀,只好答应替二人隐瞒真实身份。
如今八年时过境迁,但据谢老所知,裴家前些年都还断续在寻找姐弟俩的踪迹,当初兴许并没有真的想要裴大娘子的命也说不定。
裴桓坚持断绝与裴家的关系,此举在谢老看来,到底还是过于年轻气盛、意气用事了。
辞别筠州旧友,这日傍晚时分,裴桓便带着念安登上了前往盛京的客船。
水路千里,走凌江北上,而后转入运河,再行不过五六日便能抵达丰州,再自丰州乘马车入京,大半日即可。
念安头回坐船,不适地厉害,刚在舱中安置好,没等起航就头晕恶心,裴桓寻去后厨煎了碗药喂她喝下,这才消停许多。
大船即将离港前,码头上却突然传来一阵跋扈地叫嚣。
裴桓从窗口看出去,便见城中有名的纨绔林三郎,没买船票也不顾船工阻拦,强行教人搬了几大箱行李上甲板。
“裴先生住哪儿?给爷带路。”
林三郎在苍山书院做了几年裴桓的学生,平日斗鸡走狗、无所不精的人,只在裴桓手底下才算安心读了几年的书。
放榜那日,他原本再三邀约裴桓届时一道进京,裴桓却始终未曾应承,哪成想他会硬跟过来,还带着一帮端茶倒水的丫鬟小厮。
裴桓眉目压得极低,打开门,林三郎眼前一亮,从走廊拐角阔步就到跟前,拱手作了一揖。
“早听说先生先行一步,我这一路紧赶慢赶,才可算赶上先生了。”
这两句话的功夫,林家下人已经将左右的住客全都“请”了出去,余下的丫鬟小厮鱼贯而入鸠占鹊巢,看得裴桓尤为皱眉。
林三郎见状忙赔笑,“先生莫要生怒,我不白住他们的地方,补偿的银钱这就教人送过去,这一路入京咱们是同乡,住在隔壁也好有个照应嘛!”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拿了银子的人欣然下船换下一艘,裴桓出了书院便已不是他的师长,摇头只教他请便,就打算关上门了。
“舅舅。”
身后忽然传来念安的声音,裴桓回头就见念安正单手捂着一侧脸颊,光脚站在船舱木板上,蹙着眉头很难受的模样。
“怎么了?”
“我牙疼……”
念安话音咕哝地听不清,裴桓蹲身牵她到跟前,教她张嘴,很快就找到了“病根儿”。
裴桓用指腹轻推她左侧那颗尖尖的虎牙,见摇晃地厉害,他一贯长痛不如短痛,说让她忍忍,稍用劲儿就给她拔了。
念安向来怕痛得要死,这一下子满嘴的血,她整张脸顿时皱成一团,忙捂着嘴跑去浴间漱口。
门外林三郎见状道:“先生进京还带着孩子,不方便吧,我上回听阿竺说想将念安接回去暂住,她怎的没提吗?”
“提了。”裴桓拿手帕把那颗小牙包起来,说:“但念安自小在我身边长大,胆小,陡然去了别处恐怕不习惯,多谢挂心。”
说完朝林三郎略一颔首,便关上了舱门。
林三郎在原地站了片刻,他记得前些日子,林语竺从裴家回来便病了一场,闭门不出,整个人无精打采,时而还恍惚出神。
问怎么回事,林语竺只摇头,茗烟也不清楚。
林三郎就这一个亲妹妹,面对一问三不知的茗烟,火气上头,直接将人拿下狠抽了一顿。
皮鞭上身,茗烟可就想起来,四小姐是在和裴家小孩儿说话之后,红着眼从裴家出来的。
可八岁的小孩儿哪会欺负人?
茗烟怎么都不觉得源头在念安身上,但被抽的半死,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说了。
林三郎却记得念安,裴家捡回去的小乞丐嘛,好吃好喝养了几年,可谁知道骨子里还带着什么“阴险狡诈”的穷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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