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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归期


数日之后,大疏边境,芦城府衙。

        “阿嚏——”

        又是一声喷嚏。

        少女小巧的鼻头红得通透,抽抽搭搭几下,也不见畅快。

        “这破地方这么冷,早知道不来了!”她狠狠一跺脚,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上的流苏随之轻摇浅晃,惹得左右侧目纷纷。

        一旁的锦衣妇人笑盈盈地将妆缎狐肷褶子大氅与少女披上,心中暗道,这芦城乃是回魂关上最为繁华的城邦,不知比那些边关镇甸好到哪里去,这养尊处优的小妮子果然不知好歹,自打出了凤京皇城,就心怀不满,一路吵嚷不停。

        “帝姬真是小孩子心性,早前陛下告知帝姬边疆正值严冬,酽冷难耐,您这凤京皇宫里长大的天潢贵胄自然是受不了,非吵着要来,这下吃苦头了吧?来人,给帝姬再添些炭火。”

        这说话的妇人正是怀瑟帝姬府里的执事穆娘,自小看着帝姬长大,若换作别人,岂敢数落她?

        “权当我吃饱了撑的!这个明纱什么玩意儿,本宫纡尊降贵,一路鞍马劳顿到此,却连她人影都没见着,一个小小的下国公主,耍什么威风呢她!”怀瑟帝姬撅起有些皲裂的嘴唇,边疆的风凛冽如刃,把这位小可人水汪汪的脸蛋打得红扑扑的,模样甚是可怜。

        穆娘唇边带笑,劝抚起来:“帝姬稍安勿躁,且问问龙骧将军,想来这几日,人也该入关了。”

        对方言辞既磬,怀瑟帝姬双颊刺痛,粉扑扑的脸忽然就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

        龙骧将军。

        若不是他此番领了皇兄的圣敕,她一心缀行,远赴迢递,也不至于在此唉声叹气。

        怀瑟垂下眼睫喃喃自语,反复将他临走前的嘱托吟在心底,不自觉地,双肩一垮,再度叹出了一口气。

        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此番接皇嫂只是个幌子,与那人一同出游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为此,她在皇兄面前使了不少小伎俩,大疏天子才勉强答应将爱将暂借与她。

        只是这借来的便是借来的,心不甘情不愿,亦不纵容她卖弄威恩。这几日她卧病在床,他也未见温恤之意,令她好不伤心。

        “本宫这病是越闷着越坏,快差人备轿,本宫要亲自去寻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军务缠身,才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话音未落,她止步旋身,就要着手系带,敛容整衣,直叫一旁的穆娘看得摇头连连,一连抚了她手背数下,才叹气道:“公主,你身子还没好,这要是再闹出什么病来,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怀瑟帝姬白眼一翻,目中怫然不悦:“本宫要是在这里继续呆下去,那才会闹出毛病来呢!去,去把宸若给本宫召来!”

        穆娘面露难色,口齿支吾:“这、这……听府衙的差役们来报,宸将军昨天天没亮就到回魂关视察军情去了,怕是还没回来。”

        抚瑟帝姬眉间一挑,驳斥道:“回魂关与他有何干系?两国联姻,百姓昭明,天下咸抚,人家北庭候都不管自家后院,他去瞎凑什么热闹?是不是皇兄又给他指派了什么任务?”

        “这……奴婢也不知啊!”

        “本宫不吃这套,马上派人前往回魂关把他给我召回来!”

        见帝姬态度强硬,穆娘只得执手应喏,顿了一顿,又对身边的女侍使了个眼色,那女侍即刻解意,攘步就往门外走,恰恰跨出了半个门槛,抬眼一看,那虾腰便抖擞起了精神,不自觉地解颜展笑。

        院子里正向自己走来的不是宸若将军又是谁?

        “帝姬恙况可有转好?”

        凌冒风雪的男子身着一袭白狐大麾,轻轻摘去那一双玄色麂皮五指套,露出了玉骨棱棱的手背。

        小婢循声望去,停趾愕顾,风帽之下,那张迎风玉立的面庞依旧是那样动人心魄,眼睦流睐之间,星河作作有芒,举手投足之时,更是气肃沧溟。

        分明是意况肃然,却诉不尽的标致风流,即便是他不曾转眄觑你,便也像是眼波横横,暗递绸缪之谊,直叫人看得醉了。

        这般天人之姿的好郎君,令怀瑟帝姬色授魂与也不足为奇。

        那小婢颊上一紧,不免多看了几眼,才钝钝禀复:“回禀将军,帝、帝姬姬抱恙,尚在房中。”

        听不到他的回答,待到女侍抬起头张望时,宸若已经不见了人影。

        “帝姬可好些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得是那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到来,怀瑟已是喜出望外,还哪顾得了有恙在身,只是一个劲的念叨:“好多了好多了,快,带本宫出去玩耍!”

        一如既往的眉宇慵懒,宸若掂量着掌中的麂皮指套,眼神飘无所依,不扬不抑地答她:“恐怕臣心力不济了。”

        言罢,那一张满怀期待的脸,嘴角一耷,颇见不耐,忿忿地将手环于胸前,娇嗔起来:“你又唬我!”

        “臣下万万不敢欺瞒帝姬。”宸若今日的神情不似往常那样轻松,薄唇一抿,长睫微颤,觑定着眼前桌上的茶盅,沉声道:“公主此行,怕是接不到皇妃娘娘了。”

        怀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心底蓦地一凉,柔声问:“怎么了?”

        “我大疏使臣的尸首,已经悉数抬到府衙之外。”

        她吓得花容失色,不禁下意识地捂住了发红的鼻尖:“什么!?”

        对方显然不想透露过多,只是缓声道:“帝姬您抱恙在身,且在房中休息吧,此事臣会全权处理。”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三缄其口。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身为大疏帝姬,自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紧抓住他的臂膀追问:“死了?怎么会死了呢?那……那明纱呢?!”

        那休休有容的男子瞥了一眼臂上的纤指,眼中掠过一丝不悦,兹事体大,他实在没心思为她一个绣花枕头答疑解惑。“明纱公主与丹阳国使团均已下落不明。帝姬且放心,我自会处理,您只管安心休养便是。”

        不由分说地,宸若止步旋身,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如此庞大的使团,瞻瞬间葬身火海,试问天下能有几人能做到?

        还是丹阳国君自导自演了一出嫁女计,势要自毁前议?

        眼下,这一切都只是猜测罢了,密林惨案究竟是何人所为,他尚待查证。

        “爷。”身旁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名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声音沉稳。

        似是习以为常,宸若只淡然扬手道:“说。”

        “探子来报,密林之内发现了一些残骸,骸骨残缺不全,有兽啮和中毒迹象。”

        他稍稍挑眉,一双眼睛灿似星河,“哦?那可有找到明纱的尸身?”

        “爷,丹阳国的人说……”

        “别吞吞吐吐的,说。”

        黑衣男子不敢卖关子,如实相报:“他们说,那片林子是禁忌,无人敢贸然入内,需得请示御空城。”

        宸若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这些丹阳人的托词,实在是缺乏说服力。

        “爷,属下还有一报。”男子怕他听得不耐烦,赶紧接下去,“遵照您的吩咐,属下等沿途搜寻当铺,您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头面,均是皇家之物,还请您过目。”

        对方将那榉木托盘呈了上来,宸若随手拾起一支金步摇来放在手中把玩,置之一笑,不过只是碰碰运气罢了,明纱公主是否生还,他仍不敢断言。

        “爷,下一步该当如何,还请您示下?”

        宸若解颐浅笑,齿如编贝:“我已传书凤京,此时咱们只需见兔撒鹰即可,管了人家的闲事,惹来一身骚,可是要落人口实的。”

        “将军,您是说……?”

        “盯住北庭侯,这两天可有得他忙了。”

        “属下遵命。”一旁的男子应喏而退,隐去了行迹。

        府衙之外,月影横斜,丝竹隐隐。

        宸若负手立于空无一人的廊庑之下,放松脚势,信步庭中,远远地,便听到了那龙马银鞍的辚辚之声,络绎不绝。

        这芦城,还真是如传闻中的一般,不是玉楼巢翡翠,便是锦屋闭鸾凰。

        坊间传言,北庭侯鹤不归虽是男儿身,却生如鸾姿,燕妒莺惭,偏又喜好女装,风姿更不输那千二青百鸾。先帝在位时,鹤不归因得圣眷,出则参乘,入御左右,位列“七杀众”第七,然新帝登基后,不悦他鬻宠擅权,便将其放逐边境,自那时起,鹤不归终日沉湎淫逸,大兴烟花之地,再不问朝纲。

        芦城名声大噪,繁荣昌盛,他北庭侯与其一手造就的花街柳巷功不可没,既得侯爷庇护,那些歌台舞榭在城中的地位,更是不言自明。

        “阿嚏——”

        怀瑟帝姬的寒噤声自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宸若充耳不闻,趁步向前走去,终是消失在那雪瓴之下。

        较之人心惶惶的府衙,芦城巷陌之中的小客栈,倒是显得清清冷冷。

        厢房内短檠明亮,小几上的菜饭已经凉了许久。

        “翟乐你看,公子他动了!”守在榻前的男子奋然低呼,生怕惊扰了梦中人。

        一旁的翟乐忙不迭俯冲上前,举目死死盯住榻上的男子,但见对方长长的睫毛倏尔扑闪,他眉色一喜,双手一紧,欣然向前奉上药瓯:“公子,可是醒了?”

        榻上的少年面色森寒,尚处于昏瞀如睡之间,微微蠕动干渴的唇,梦呓般向着虚空低语:“小欺……小欺……”

        话音萦耳,那垂首沉肩的二人却似被戳中了哑穴,眉语频传,喏喏不语一刻,方齐齐缄口不言。

        不敢提,更不敢答。

        翟乐面露难色,那捧着药瓯垂滞于半空之中的两片手掌纹丝不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只好埋首慢声道:“公子,先喝药吧。”

        谁知他竟像着了癔症一般,游魂似的身体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环伺四下,极力寻觅着什么,“小欺……小欺她……在哪里?”

        公子,她已经死了啊!

        狐哀抑住满腔的话语,将泓洢跃跃欲起的身子按了下去。

        那日密林一战,因公子莫名失控,那几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见势不妙,接连逃之夭夭,片刻之后,公子便陷入昏迷,不省人事,至今已有几日光景。

        大火彻夜不灭,林中瘴气尽消弭。

        而苍绒因着哭闹不止,此刻已被他们施了药,困于客栈马厩之中。

        “公子,斯人已逝,且让她入土为安吧。”翟乐唇间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眼,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啪——

        药瓯摔入冰冷的地坪,溅了面前冷汗涔涔的二人满身一哆嗦。

        那张本是清逸出尘的面容,此刻因着怒容满面,现出了笼结的青筋:“谁……谁允许你们将她埋了!”

        狐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视死如归地应道:“公子,切勿责备翟乐,眼下芦城中守卫森严,我们若是带着陆姑娘的尸身,恐怕徒生是非。若是您要责罚,便责罚我吧,是我出的主意……不过,锄头是我俩一起挥的……”

        那一张齿钝舌短的嘴且言且涩,越是说到后来,越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平日里那一条七窍玲珑的舌头就像是承着千斤万担,重得抬不起来。

        “在哪里?!”泓洢的语气不容置喙,说话间已经十分清明。

        “公子……”

        “我再问一遍,在哪里!”

        翟乐紧咬着发白的嘴唇,不甘心道:“在城外的乱葬岗。”

        话音未落,只见那卧榻之人掀被而起,箭步冲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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