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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旧恨


足音跫然,步步紧逼。

        玉扶笙缓缓抬起那缀满了细碎银链的五指,于耳隙碎发处拨了寸许,轻拢云鬓之际,与屏息贮气的明纱公主四目交睁。

        那抖成筛子的明纱公主双撑盼睫,面色煞白,只手掩住轻颤的嘴唇,唯恐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发出一点声响。

        雨势转小,谷中升腾起冷雾溟濛,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之气徐徐拂面,直让人心口悒悒不畅。

        经过这一番你追我赶的斡旋,对方应是摸透了她二人的行迹,纵然故部疑云,但已打草惊蛇,遑论对方人多势众。

        “故人何不上前来叙?”

        天籁惊起暗鹊,那声音妖妖调调的,却令人血脉喷张,两股战战。

        终究还是正面相逢。

        玉扶笙面上笑意乍凝,阖目片刻,方缓缓撑起了目睑。

        蓦地,四周燃起了一点星火,映入她柳眉剔竖之下一双骤然睁开莹亮瞳孔之中,灿似星河。

        明纱公主耳廓一颤,一个箭步瑟瑟躲入玉扶笙身后,这个梦魇般的声音她太过熟悉,无论对方说些什么,那浓郁口脂之中吐出来的字眼都像是一道魔咒,自从密林一别,便在她的脑海中埋下种子,稍一动念想,便会勾达甲坼。

        每每历数起来,心上是恨,脸上是怕,二者交织之下,便一笔笔将那鬼气森森的女人形象勾勒出来了。

        玉扶笙面色不改,勾抬唇角,笑靥如花地向对方假意寒暄,却连眼皮子都不愿抬一下:“暌违已久。”

        “那你得好生瞧瞧了。”姑厌今日并未以纱遮面,梳一个繁复的灵蛇髻,明珠星列,一支血玉簪斜斜入髻尾,不作过多修饰。

        短衣窄袖,俨然一副随时随地准备大开杀戒的利落劲装装扮。

        饶是身上染了些许被雨水润泽成墨的血污,也瑕不掩瑜。

        玉扶笙依旧是素茜色长裙,微微松动的云鬓随意绾在耳侧,那张凝脂如玉的面庞衬着月牙色珠圆玉润的珍珠耳珰,玲珑剔透。

        “承蒙姑娘慷慨,那日赠了只六天赤螣与我后便逃之夭夭,不知姑娘今日的贽见礼,又是何物?”

        说话之人檀口翕动,一声轻哂之下,吐出来的字眼是绵里藏针的悠扬。

        “呵。玉扶笙置之一笑,紧咬着的后槽牙不知不觉地磨出了火星子,樱桃口一张,仿若吐珠,“给你送葬来了!”

        “好大的口气!”

        雨幕如帛割裂,旋如飞蓬的水花在二人之间倏然绽放。

        姑厌暗诵口诀,足尖一点,身子一旋,霎时间轰隆一声响,腥气弥漫的足底之下赫然裂开一条焦坼的罅隙,千百条长蛇自缝隙中倾巢而出,肆虐吐信,向四面八方窜开,又大开大合,汇聚成一条硕大蝮蛇,咝咝垂涎,那树根般大小的巨尾奋然向着玉扶笙二人奔驰而去,一横一撇似有横扫千军之力!

        玉扶笙登时将明纱横腰抱起,飞身举力将其掼入一片荒草之中,又一个闪身躲过蝮蛇扫尾,轻盈落在了树梢之上。

        雕虫小技。

        不待那蝮蛇再度来袭,玉扶笙指尖银铃轻响,只听得无回谷中传来一声悲鸣,一张足以吞下一头象的血盆大口凭空而现,仔细看去,竟是一团不可名状的血雾,一口将蝮蛇吞吃入腹,大咀大嚼,一双獠牙咬得咔哒作响。

        “小丫头片子,有两下子。”屏不住容颜上笑意大展,姑厌舌尖一勾,如蛇吐信,一点软红咬在唇角,呲溜一声,嗦了满口的血腥沫子。

        明纱公主早已经在树下弓作了一团泥鳅,一双满是泥垢的玉足仿佛灌了铅锡,抬也抬不起来,挪也挪不开,就那么将双手掩着冷汗淋漓的额头,藏身于浓荫之下,探出半边眼睛来觑。

        但听得姑厌右手腕子“嘎达”一声清越,那脱节的右手便如融化了一般,疾速下坠,骨髓立时滋滋地自那腕间喷薄而出,如蛛丝放肆扩张,倏忽之间,森森白骨织成了一张锋锐难当的弥天大网,左右飞腾,瞬息万变,掩映着那一张笑意盎然的艳丽面孔,令天地为之色变!

        玉扶笙翠眉谩蹙,她居然丧心病狂到催动禁咒。

        此咒唤作“地狱变”。

        哪怕是当年族内自诩咒术冠绝天下的大巫师,也将这些吊诡险畸的咒术视为邪物,严令禁止族人接触。

        这些禁咒殊途同归皆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汲取宿主生命以孕孳鬼神之力,然眼前之人如此肆无忌惮,只叫人猜不透,她究竟是以何物代偿,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施展术法。

        “怎么,你怕了?”姑厌的大片左臂都化作了白骨,吞噬蔓延之力仍在继续,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仍在轻盈吐纳。

        尽管,那双瞳孔已经化作了一片混沌,不留一点眼白。

        玉扶笙咳喘一刻,面上稍显惊疑错愕之色,刹那间又归于无声。

        躲在暗处的明纱惶惶望向玉扶笙,不由得惊悸地捂住了口鼻,目眦一开,那一双蛾眉不察间已经紧得连成一片。

        “我自然是不惧你……不惧你分毫……”

        玉扶笙自言自语着卷起袖缘,解下腕上那一只覆满咒文的紫玉手环,内腕之处的寸寸白皙一览无余,但见那沾风带露的腕子之中,一朵紫金色的芙蓉跳脱而出,灿如鎏金。

        她指尖轻掭,那花瓣之上便有一股涓涓细流喷薄而出,却不见猩红流出,反呈绿萝色泽,不凉不热,如一条悉悉游移的小蛇。

        姑厌面色一滞,凝目再看,盖缘看出了些端倪,竟止不住癫狂大笑起来。

        “你是想违背祖训么?小丫头!”姑厌笑意愈发浓稠,身子也随之颠荡不已。

        他人不知道这玉扶笙的来历,可她却清楚得很,西疆数十年前销声匿迹的炽一族,皆由她奉命剿戮,那段不光彩的前尘旧事,她本不想再提,只是这姑娘有趣得紧,倒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此一时,本来还陷在愤懑不平之中的沉抑心绪,瞬时因见着了个好斗的蛐蛐,騞然亢奋起来,遂将那烦恼暂且抛之九霄云外。

        “为了杀我,居然连禁咒千魂沥血阵也不惜用上,只怕你到时不胜其力,反被阵法误噬了去,白白送了我这么一副好躯壳呀!”

        听罢姑厌这一番话语,噤若寒蝉的明纱公主也不免为玉扶笙捏了把冷汗,忧心忡忡地望着只身挡在自己前方的女子,她这是做什么?碰上个疯子婆娘,就把自己也往疯里作了?

        可是要怎么阻止这个疯女人?依她那点修为,眼下根本近不了玉扶笙之身。

        明纱急得扒耳搔腮,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只得伫立在原地干跺脚。

        对峙仍在继续。

        玉扶笙不动声色,腕上依旧泣血不止,周身青光大作,仿佛有无数冥灵盘旋而来。

        只见她一双剪水秋瞳散发着幽暗的荧光,本应白皙的肌肤筋脉凸起,绿莹莹的咒文从额间花钿散入全身,如黄金浇铸的神像一般,青光所及之处,那如枝柯般欹伸的白骨竟像附上了磷火,哔哔剥剥地燔烧起来。

        明纱公主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幽冥地狱,惊得两手来回地搓,凉唾反复地咽,动也不敢动。

        镶金护甲一下一下滴拍打着手背,姑厌焦急地拭目而待,这天底下除她之外会施禁咒的人,已是许多年没遇上了。

        玉扶笙这时才缓缓开口,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低嘶。

        顷刻间,沙石迷径,璇穹之上的朔月仿佛都在那青光之中失去了魄泽,数十名无赦卫面上倏地笼上一团滚滚黑雾,只听得一阵细微的泡沫破裂之声,方才还在机警待命的几人竟像是被银针戳破的鱼泡,七窍流血如瀑,骨肉急剧收缩,一个个皆化作掰扯揉碎的纸团,无形中似有一张看不见的血唇在吮吸着急剧流逝的生命,恍惚之间,竟能听见那逐逐眈眈的舔舐之声。

        诡异不止于此,那满地的血泊仿佛又沸腾起来来,哗然间疾速注入玉扶笙腕间。

        暗处之中的明纱公主见状,紧紧地捂住了口鼻,腹中翻江倒峡,那桃腮之处似有胡桃桂圆滚来滚去,张口便要吐出来。

        玉扶笙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将她吓得不轻。

        倒是姑厌,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躲开了方才那一番攻势,护甲徐徐摩挲下颌,饶有兴致地端详着玉扶笙如今的模样。

        片刻之后,她那狭长的美目中迸出一道精光,似是挑起了怒意,腕间铃铛轻摇,整个身子银蟒般向着对方扑搠而去。

        枝惊雀鸣,九十九曲地魁阵不知不觉间在林中重新罗织起迷障,氤氲着诡谲的血腥之气,缓缓降临。

        风弭雨停,胜负已分。

        伴着一声轻吟,女子单薄的身子飘零如羽,猝然落入一片埃色黯蔚之中。

        仿若枯鱼涸辙,一袭茜衣顷刻间被染上了晦暗,那肩背拘挛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来。

        明纱公主惴惴不安地挪步向前,哆嗦着不敢近身,更不敢直视其状,将近不近,惶遽颤声道:“玉、玉姐姐,你还好吗?”

        玉扶笙满是泥垢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和着泥腥味的血痕在藕臂上漫漶开来,茜色的长袂霎时间凝起一簇簇红萼,却又一点点凋零,一点点地消弭。

        “我终于记起你是谁了……”姑厌居高临下,眉心一攒,足尖徐徐支起玉扶笙垂丧在稀泥地里的下颌,转了转那恢复如初的腕子,勾唇浅笑,“这个眼神啊,一点也没变。”

        此去经年,那时她率无赦卫围剿西疆炽族,奉命一举将其歼灭,不分男女老少,通通不留活口。

        她与族中大巫师斗法一天一夜,终令其伏诛。却因此一战,心脉耗损过度,亟待处子之血滋补元阳,副手得令之后,悉数为她奉上炽族中数十个皮鲜肉嫩的童男童女,这其中,就有那么一个蓬头垢面,再三逃跑未遂的小女孩。

        她再如何喜啖鲜血,也是有洁癖的,为此把副手痛斥了一番。

        副手谨遵她吩咐,将那女孩洗干抹净后再度呈将上来,不得不说,那可人的模样,的确让人垂涎三尺,可是女孩的那双大眼睛,却惹得她不快。

        仇恨,浓的化不开的仇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在一片孩童的哀哭声中异常突兀。

        “你不怕我?”姑厌一如今日,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那个女孩,那一双美目之中的刚愎自负从未更改,仿佛在她眼里,对方只是一颗烫手的顽石,拿在手中把玩尚可,弃如敝履亦是一念之间。

        “我要你死……”女孩的声音不带任何颤抖,目眦欲裂的眼眶之中,没有一滴眼泪。

        彼时的姑厌垂下头,笑意盎然地附于女孩的耳畔,轻声道:“我可等着呢。”

        引颈就戮的女孩在姑厌的示意下,被副手拖了下去,命运如何,姑厌早已忘了过问,只是这双眼睛,却令她永生难忘。

        “我可等着呢。”

        倏忽之间,一颗浑圆的物什没入了泥淖中,粘稠带缕,浑浊一片。

        地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颤抖不已的手掌攀上空荡荡的左眼睑,指节却时不受其力地在那血肉模糊的眼眶之中乱颤,直将眼眶之下那飞溅的血缕挠得满脸斑驳,其状之凄厉,宛如一个疯癫的恶鬼。

        即便如此,她右眼眶中仍旧没有坠下一滴眼泪。

        “哎呀呀,这么美丽的眼睛,被我毁去了一半,看着另一半好生怪异呢!”

        姑厌笑靥如花,半蹲着身子,只手捽起她乱如麻草的鬓发,一字一句似有离魂索魄之力,将她的神识捣得稀烂。

        “当年我一再饶你性命,才使得你免于诛夷之诏,可是你呢,却让我大失所望。也罢,你们炽族大巫师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你这些年间能独自练就他这样的本事,也算是鳌里夺尊的奇才了。可是呢,无论你再怎么出类拔萃,无论你如何地努力,如何地天赋异禀,也只是徒劳而已,小丫头,我已经乏了,你的复仇游戏,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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