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秘密
“妹妹似乎有心事?”
二人不知何时按兵束甲,胜负难分之下,玉扶笙晏然转身,平喘纳气,见她手里的药瓯滞在半空,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不禁向其追问。
陆欺欺这才回过神来,极力掩饰着脸上的慌乱,笑着应道:“没、没什么,兴许是累了。”
费述听罢,挠挠脑袋,露齿一笑:“既然小欺姑娘乏了,那我便先告退了。”
陆欺欺讷讷地点头,思绪万千之间,耳畔的扰攘之声戛然而没,卧榻小憩的明纱公主蹶然坐起身来,向着她身后迷迷糊糊唤了一声:“泓洢回来了?”
陆欺欺仿佛被这一声喊走了魂,双眼分明是往大了睁,视线却朦朦胧胧一片混乱,端着药瓯的手也不自觉地轻颤起来,色挠目逃,恨不能钻到地缝之中藏身。
终是被那人渐渐靠拢的胸膛终结了无处安放的视线,他站在她面前,仿佛是一道危然耸立的壁垒。
“小欺。”眼前的男子轻声唤她,生怕那语气重了几分,就会惊扰到眼前的少女一般。
陆欺欺脚趾头紧绷,佯作四平八稳地把药瓯置在小几上,一昧压抑着心中惊涛骇浪,勉力挤出一丝倦怠的笑容,向着他道:“你回来了?”
硬生生,把那许多重如铅块的话语一咽而尽。
倒是一旁的费述与玉扶笙一眼看出有异,二人竟同时生出了执柯作伐的心思,争先恐后地拾掇起来:“小师弟,这房间挤了些,依我看你和小欺姑娘还是……”
玉扶笙亦紧跟其后道:“我道也是,小欺妹子,此处有我守着明纱便可,你们先行回去修整吧。”
谁知泓洢却冷言谢绝:“不必了,小欺,你跟我来。”
话音未落,他便不由分说地拖住了她的手臂。
这是要去哪?
露出诧异之色的陆欺欺还未答话,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便起了哄,你一言我一语将两人推将出去,那身旁的俊朗面庞却处之泰然,眼睁睁瞧着那两道蛮拳将她推搡到自己怀里。
夜凉如水,六街禁夜。
她的脚势未曾放松,二人默不作声地信步多时,直至行入一片缛草如茵的鸟道,这才如梦初醒,竟走了半个时辰有余。
夜凉如水,她不禁抱臂呓挣。
哗然间,那人脚步一顿,玄青色的披风迎面落下,旋步之间,如蚕蛹一般将她紧紧裹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猝然向着她的下颌探了过来,动作轻缓,仿佛时间都停滞在那两根迟迟未能系紧的丝绦之上,伴着他温润又桀骜的气息,指尖如缚,禁锢着她银霜一样的脖颈。
她飞快地抬眸望去,迎上的,是他翠冷似岫的眉宇,淡淡烟垂,夹着一丝早春里的英蕊芬郁,冰肌玉骨自清凉。
让人情不自禁地去踮起脚尖靠近。
偏在一发兴动之后,心室之中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她方怅惘地敛起神色,撤脚向后退了半步。
“怎样,可曾打探到你师父的下落?”
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她将脸别过他处,佯作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的伪装与怯弱,就被他寥寥数字搅得心神难宁。
“我很想你。”
他将她胸前那两根丝绦放在手中轻捻慢拢,然后系出一个缱绻的结。
似强弩趋发,一剑封喉。
莫名之中,一汪沸腾的血液激流涌入四肢百骸,她痴痴地望定眼前皎若明月的男子,翕合的嘴唇发不出任何音节。
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是否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她心中所有防线……
陆欺欺毫无防备地心尖一颤,就那样被他徐徐揽入怀中,那人的语调轻得快要在她耳边融化开来,慢声柔腔之中,又将那三个字咬得让人心神颠荡:“对不起。”
一句道歉令她愈发措手不及,她紧贴着他胸膛的耳廓不断被他起伏的心跳撞得跌宕不住,生怕他再说出任何她无法招架的言语。
已经难以形容此刻心中五味陈杂,她既奢望时间戛然而止于此刻,又不敢贪婪地攫取那一丝丝令她倍感罪恶的温存。
不曾想,偌大的凤京,竟容不下她一丝一毫的惶恐。
那卑微的愁绪无处躲藏,几欲化成啼痕落下颊来。
她紧紧抓住眼前人的袖缘,仿佛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而这根稻草,不偏不倚,正是将她压至崩溃边缘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一丝丝异样,那亮如星曜的目光落在她忽闪的睫毛之上,如炙如烤,只叫她心似火焚。
“没、没什么!”她蜷缩的指尖犹豫了片刻,终是将他推开,二人各站一处,互不相挨。“这里是凤京,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还是小心为妙。”
他二人之间的界限,也许早就于生死相随的那一刻,彻底没有了隔阂。
可她胸腔里无法逾越的这条鸿沟,诚然一直都横亘在眼前,哪怕他一次次地越界,她都不得不重新建立起防线。
因为她明白,之所以他这样对自己,那都是建立在他一个危如累卵的前提之上,一旦知晓了真相,必然会是覆水难收。
与其沉湎于这片刻的欢愉,倒不如保持距离,直至她寻到两全之法为止。
陆欺欺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转而将那心灰意冷的目光投入他的面庞,他夙心未偿,如今这般做派,倒叫她茫然不解了。
泓洢立在原地,垂眼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清逸出尘的面容显出几分怅然若失的神色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唐突。
也许是实在抵不过这相思煎熬,方亦步亦趋地在这方兴未艾的暧昧中互相试探。
这样的举动,似乎让她受到了惊吓。
只见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冷声一笑,笑中又夹着些许强盛的占有欲:“你还当我是雪原之中的那个人么?”
陆欺欺眸中一怔,转念之际,唇间勾起了一抹艰涩。
是啊,也许这才是你。
她苦笑着端详着他的面容,眉宇之上,再不复初见之时的茫然之色。
可此心难与昨心同,她多想他只是雪原上那个懵懂的少年,不知来处,不知去向。
蓦地,胸口隐隐作痛,正是哑巴慢尝黄连味,难将苦口对人言,她不禁自嘲,妄图去篡改他的人生,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自私。
并不想将这沉闷的气氛继续调动下去,调整好面容之上酸涩的笑容,她吁出一口气,拱手作揖道:“是,狗娃公子。”
“陆欺欺!”他赌气似的低声斥她,又生怕被人听去,忙将眸光四下打量了一番,竟显出一副方寸大乱的模样。“不许在他人面前这般唤我。”
“这里又没有别人。”
“那也不行。”
“好啦好啦,你怎么还是这么无趣?”
“莫非宸若比我有趣?”
显然是被这句话给呛住了,陆欺欺连声咳嗽,涨红着脸道:“他?关他什么事?这几天我可是被那个神经病折磨得脑瓜子生疼!”
结果他非但不关心,还在这里阴阳怪气?
转念细思,不对,这钢铁大直男何时学会的阴阳怪气了?
见对方神色慌张,泓洢冷嗤一声,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稍显局促的面容,言辞中越发透出一股吃味来:“坊间有传,元夕那日,龙骧将军携美眷同游凤京,可是许多人都看见了。”
他这架势,莫非是要审她?
奇哉怪哉,她又没做错什么,何必心虚?
陆欺欺顿时将眼睛收作一条细缝,嘴里发出啧啧之声,环抱双臂上下打量他道:“我说泓洢公子,合着您老人家这一整日别的没干,只顾着搜罗些市井蜚语去了?”
他不置可否,只冷声道:“无需赘言,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还不让人说了?”陆欺欺反将一军,撅着唇角不依不饶。
“手伸出来。”
不由她辩解,他旋即将她的手拢到掌心。
琼楼玉宇,车水马龙,皆如潮褪去。
万里璇穹之下,他的袖笼之中蓦然升腾起一粒粒灿若星子般的光亮,豁然映入她浥水的眼眸之中。
那光芒如缎,掠过她沾风带露的发梢,漫天的流萤如霁色荣光,浮光掠影漂至无定,直令人追忆起雪原那夜,她茕茕立于白桦林之中的绝然尘世之容。
只寄人间雪满头。
就像一根盈盈不坠的羽毛,悄然坠入他心上。
陆欺欺的瞳仁中熠熠有光,好似盛着千万星子,陡然间,她紧抿的唇牵起一丝弧度,那一片光彩照在她如芍药灼灼的双颊之上,光滟滟只若仙子降临一般。
“怎会有这许多流萤?”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见她如此欢喜,缓缓吁出一口气,故作神秘道:“自是我变出来的。”
陆欺欺忍俊不禁:“胡说,这个时节,如何能……莫非你到凤京就光忙活这些玩意了?”
她恍然大悟,不察心下一股暖流席卷,分明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又不好将那喜色露于面上,正中他下怀,于是只得将形色一藏,故作矫情:“人人几近风声鹤唳,就你有闲工夫去抓虫子。”
“不喜欢?那我烧了。”
“诶等等!”面上愕然的陆欺欺慌忙摁下他高扬于半空之中的手,横拖而下,“喜欢,喜欢得很!”
哪里会不喜欢呢?
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站在她面前,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哪怕只是这一时的幻色空花。
敞开了双臂,她深深吐纳,一双久居囹圄的双脚霍然纵如脱兔,飘然放脚于那斜风乍透的凌波翠陌之中,双臂迎风招展,追逐着那满天的萤火。
自由如风。
似林间的栖雀,磔磔直奔云霄芒月之间。
他就那样静静地守在她身旁,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屡次令你身履险地,我心下懊悔,若连你都护不周全,便是夙夜枕戈以待又如何?”
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倒失了平日里冷峻面容之上该有的矜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是从未经历这般难以自处,更从未对他人说过这样的话。
陆欺欺看着他紧张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舒出一口气,欣然道:“很喜欢,谢了。”
桃蹊柳陌,萤火流光。
少女立于莹莹光芒之间,此情此景,在经历了长久以来剑拔弩张的诡诈之后,竟恍如梦境一般,渐渐在天幕下罗织起旖旎。
而他立于那一片梦境之中,连身影都变得空濛起来,一身玄色融入夜里,显得那张绝世无双的容颜更加翩似惊鸿。
“小欺……”他轻声唤她,休休有容,“你能等我么?”
陆欺欺面色一滞,对方之所问,正是自己心中不能释怀之所问。
他能等她吗?
等她将这一切都了结,了无牵挂,义无反顾地跟他走。
她歪着脑袋,迎上他若明若昧的视线,漫是欣喜地点头。
然就在这心照不宣的回答之后,一声老雕清鸣,彻底打破了长光夜色之中的安宁。
“二位好兴致。”
树影婆娑之处,騞然露出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金光大作。
声随影动,待到那喙角露出了端倪,他二人方看清了,来者并非是人,而是一只通体光洁的白鹘。
“鸟?”陆欺欺立时与泓洢交换了眼风。
会说话的狗她见怪不怪,但会说话的鸟,还真是头一遭。
然而不过一刹那,就在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之时,那舒翼旋舞的白鹘便语出惊人,令她满心骇然。
“吾乃白演塔神使九苍,奉圣女大人钧旨取回生玙。”
九苍?!
陆欺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白鹘,这鸟不仅会说话,还胆敢自称九苍?
二人如遭晴空霹雳一般四目交睁,怎会无端生出一个劳什子自称九苍的玩意,还是个扁毛畜生?
蓦地,她心中油然生出一片酽冷。
连着那诘问的声口,都变得将信将疑起来:“九苍明明就是九个人,怎么会是你这样的古怪长相?”
“呵,”那白鹘空中振翮,徐徐弥翼,不以为然,“那九人只不过是被圣女大人赍予毫末神力的死士罢了,莫说九个,千千万万个也无妨。陆欺欺,你已触怒天道,我劝你束手就擒,乖乖与我白演塔走一遭,莫不然,你身旁的小公子,也当殒命于此。”
陆欺欺心下一惊,它这指名道姓的口吻,莫不是知道生玙在她身上?
难以言喻的惊惧没上心头,而她第一时间流睐顾及的,却是身边的那个人。
深藏于心的秘密,危在旦夕。
泓洢专注地端详着眼前的白鹘,对身后女子的异样有所不察,不动声色地,他的手攀上了须臾剑的剑柄,摩砺以须,冷声答它:“不必多言,若要杀,便来吧。”
白鹘疏风振翮,凌空而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带有几分揣度的眼色望向泓洢:“年轻不自恃的少年郎,你恐怕还不知,她的身体里,究竟装着什么。”
说罢,那阴鸷的目光如针刺般落在一旁猝然紧拊胸腔的女子身上,虚空之中传来若有似无的低吟声,伴着那真言念动,陆欺欺周身影影绰绰显现出白芒大作的古老阵法,纷纭如烟,将她封入其中。
“唔——”
騞然间,又一声沉吟,灵魂与肉身剥离的噬心之痛,似有物啮,自足底袭遍周身。
痛感钻肤抽髓,在她体内恣意撕咬,如坠地狱。
如火焚,如蚁噬,如刀剐,如芒刺。
从未有过的裂躯之痛席卷了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本能的战栗让她四肢彻底失去了平衡,匹然蜷身于那异动的法阵之中,痉挛不止。
“小欺——”
少年人拔剑而起,虹光碎作漫天光雨,哔哔剥剥地燔烧起来。
白鹘似是对其招式有所预料,只一声清啸之下,林中百兽竞相出动,向着他二人所在之处距踊奔袭,瞬目之间,已成围剿之势。
此处临近七杀众的法场,异兽成群,它事先已经有所埋伏,偏这二人要往这鬼门关里走一遭,正好落入彀中。
只见那少年人愤怒的面容之上嵌着一双满含愠色的腥红眼睛,斑驳的剑身渗出涔涔兽血,遍地狼藉的尸体在他脚边溃烂逸血,唯独她身边纤尘不染。
他护着她,不让白鹘与那些异兽靠近。
“这里是位列七杀众之一的伏兔豢养奇珍异兽的法场,吾若是将它们前赴后继地召出来,你是无论如何也杀不完的。”羽翼渫血的九苍凌驾于半空之中,扑棱着雪白的双翼,暗自思忖,未曾想,自己竟小觑了这少年郎的身手。
“所以,除掉你即可!”说罢,他腾步而起,贯气腾躯,挥剑向它刺去,树林之中焚风四起,须臾剑所掠之处摧古拉朽,顷刻间,就将几人周遭荡作一片废墟。
“杀了我?”振翅飞翔四处躲闪的白鹘不禁嗤笑,“然后看着她被这咒术折磨致死?少年郎,我劝你莫动污刃的念头。”
泓洢惊疑错愕,手中的须臾剑不禁羁迟了片刻:“你怎会知道污刃?”
那扁毛畜生似是一眼洞穿了他的心思,喙头大张,张口便来:“圣女大人通晓寰宇古今,区区一个须臾剑,还能藏着什么秘辛?呵,不妨我告诉你一些真正让你胆寒的秘密罢?如今这生玙就在这小姑娘体内,与其血脉融为一体,也就是说,她的命,全凭生玙吊着。你看,生玙竟有这般超凡的复生之力,天下人营营逐逐却也不足为奇了。”
“你再说一遍!”
泓洢目睑一紧,仿佛被那几个字勾魂夺魄,便连那持剑的手,亦出现了一丝颤抖。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白鹘的目光转而落在他身后的陆欺欺身上,“小姑娘,你每次动用生玙之力后便会昏迷不醒,且发作得愈加厉害,我可有一字差讹?你这般动用生玙的力量,只会令反噬来得更加汹涌,若是执意如此,到那时,你不过是生玙的一具傀儡,不能思考,不能言语,自然也不生不灭。”
不生,不灭。
阵阵寒意漫上心头,她徐徐阖上了双目,一颗凉得如坠冰窟的玲珑心,似要被那只言片语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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