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佳期
兔沉乌起,佳期已至。
若是照大疏皇庭旧制,外族和亲公主受册封入□□,本也没那么多繁冗的礼节,可此番闹得满城风雨,皇帝一为抚恤下国民愤,二为彰显上国天威,三则是出于私心,为博得美人欢心,特地搭彩铺毡,大排筵宴,便连那些升殿之官也不能落下,一并入宫共襄盛举。
虽不比中宫那位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但仪仗、行幕、宫婢等应有尽有,荣宠尽显。
凤京城,老王府。
“公主,丹阳使臣求见。”
被那满头的珠翠压得后颈生疼,明纱早已按捺不住那泼辣的性子,白眼翻上了天,厉声诘问:“怎么又来了?”
那婢子不敢近前,驻足在门外唯唯诺诺应道:“说是给您送头面。”
明纱不可置信地把那沉甸甸的脑袋一转,一双凤眸之中的眼珠子几欲夺眶而出:“什么?还有?这帮人是要压垮本宫么?”
陆欺欺含笑不迭,欣然在一旁劝慰道:“我的公主大人,您就忍忍吧,想必是丹阳国看重这桩婚事,这才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倒来我面前耍威风。”明纱嘟嚷着,斜身向着门外冷眼道:“让他们进来。”
“是。”
片刻间,便有一位清族妇人施施然走了进来,向着明纱公主施揖问安。
一同呈进来的,还有几副玳瑁宝匣。
“拜见公主大人。”那妇人裣衽下拜,动作十分利落。
明纱公主正于镜前被左右妆点,哈欠连连:“起来吧,又拿了什么过来?”
“回公主的话,您贵为我丹阳国的公主,出嫁缺不得这个。”说罢,她指尖轻扣那几副宝匣,露出了里面物件的端倪。
其中一枚浑圆剔透的碧色吊坠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吊坠玉液琼脂一般盛在宝匣之中,明纱公主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左看右看,又凑近鼻底嗅了嗅,恍然间想起了什么。
“这是酿玉?”
“回公主的话,正是。”
她不由得冷笑起来:“呵,那老家伙还真是看得起我。”
这酿玉乃是出自雪原腹地椒河一带的稀世珍宝,因其会散发出一股清冽酒香,弥久不散,方唤作酿玉。
此玉产量极少,丹阳皇室中也不过存量数枚而已。
“公主的脖子可还承受得住?要不现在戴上?”陆欺欺见她蠢蠢欲动,便拾掇起她来。
“酿玉……”
一旁的玉扶笙口中喃喃有词,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块玉石,被那清族妇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转眼便系到明纱公主雪白的脖颈之上,衬得那白鹄般的线条更加修长。
她再将眼风一转,结眉细观那谈吐落落大方的美妇人,唇边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一丝冷笑。
“公主大人,老奴承了王上旨意,此番前来,不仅是将酿玉交予您,更是要授予您一些宫中礼仪,闺房之术。”
“噗——”端着茶杯的陆欺欺一个没忍住,差点溅了那妇人一脸。
“闺房……之术?”
明纱公主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这四个劈头盖脸的大字,显然比起满头压顶的珠翠来,才是名副其实的重如千斤。
“小欺妹子,小厨房的糕点差不多烹好了,你随我一同去取吧。”玉扶笙那长腔慢调的嗓音听得人浑身一阵酥麻,只见她将身子一转,便缠住了陆欺欺的臂弯,要将她一并带走的意思。
且行且捧腹的陆欺欺也故意拔高了音量:“好!好!公主大人,您先潜心学习,奴婢退下了!”
这两个损货!
明纱公主翻了个白眼,转而硬着头皮放眼对上那妇人不苟言笑的嘴脸。
“怎么,小欺妹子害羞了?”出了房门,玉扶笙不禁掩口调笑。
陆欺欺伸了个懒腰道:“难道玉姐姐很有兴致听那个大姐一本正经地传授‘闺房之术’?”
玉扶笙双颐浅笑,待走出几步,行至那鹅卵石小径之上,方驻足停步,将陆欺欺拖到那墙角之下,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想起了什么,里面不太方便说开。走,先找些糕点填饱肚子去,顺带去后院看看那两位五大三粗的‘公公’训练得如何。”
要想于今日进宫,乔装改扮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得到了宸若的暗中相助,却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异族男子入宫,他二人也不是清族人,自然也不能冒充使团,这么一来,便只有辎重队里的小内侍了。
“没想到把胡子剃了,穿上这紫罗袍,也还算人模狗样。”大摇大摆地从廊下走过,玉扶笙曼发如云,光彩照人,却故意露出那刺耳的声音,“就是腰身太粗,不忍直视。”
陆欺欺稍稍嘬腮,这两人的嘴真的是一刻都停不下来。
“腰身粗?本大爷这叫强健!”费述一双促狭的眼睛盯着她,目光上下游走,“你怎会知道我腰身粗?莫不是馋我身子,偷看我洗澡?”
玉扶笙嘴里叼着黄糕麋轻嚼,满脸嫌弃之色:“谁会偷看阉人洗澡?”
那费述旋即改变了战术,兰花指一翘,腰肢一扭,迈开小碎步向她奔去:“哎呀小笙笙不要这样说人家嘛……”
“恶心!”玉扶笙眼瞪大如铜铃,只如见了苍蝇一般四下溃逃,那费述却不依不饶,撒了欢似的去追赶,一边健步如飞,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极尽揣歪捏怪之态,穷追不舍。
陆欺欺捧着那一篮刚出笼的黄糕麋,凭栏而依,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向身侧来人言语:“我忽然觉得,这俩人还挺般配的。”
身旁那人葱根般的长指向她面前伸了过来,随手拾起她怀中所盛的点心,递到自己嘴边,轻咀慢嚼,连舐唇的动作都是那般从容优雅。“昨晚安睡否?”
陆欺欺轻轻颔首,唇角止不住上翘,将那黄糕麋随手向栏下一搁,转过身来,用那重新燃起希冀的晶亮双眸打量着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美梦?”
她勾唇浅笑:“是一个活下去的梦。”
不知她话中的深意,泓洢凭栏望去,雨旸时若,那一方湛蓝的天空,通透如洗,“所以你前些日子如此古怪,是怕我责难你。”
陆欺欺不置可否:“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你,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你。”
“这话应该换我来说。”那人缓缓转动身子,不经意间一瞥,徐徐探出那只修长的手,将她耳隙边一缕如钩的发丝轻拢至她耳后,“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你从来不欠我什么,可听好了?”
“可是这是你……”
“没有可是。”
那双眼睛之中闪烁着不容置喙的奕奕神采,生生让她将堵在唇中的话语囫囵吞进喉中。
陆欺欺不自觉地握紧了袖笼之中的拳头,连着后退了几步,抿着嘴点点头,暗暗在心中决计:“总之,我会想办法的。”
但愿那个梦境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论如何,既然到了凤京,我至少要先见师父一面。”
“你已经查到了他的下落?”
泓洢缓声道:“我这几日潜入凤京各官署之中查阅了当年案卷,并无任何关于此案的记载,更无羁押记录,想来劫走师父的并非寻常之人,那么羁押他的,更不可能是寻常的大牢。”
陆欺欺唇角一抬,直言尽意:“你怎么能断定,他人就在凤京?”
“当年随行那人前来屠村的精锐,是凤京皇庭禁卫军。”
“你是说此案与凤京皇室有关?”陆欺欺脱口而出,须臾,又压低了声音,“即使如此,那人会不会收押在昭狱之中,秘而不宣?”
泓洢下颌微抬,将头摇得又慢又轻,连着那声线也一并由疾入缓:“若是凤京皇室,那更应该冲着我来才是,然而当年之事,明显是一场私怨。”
一场延续至今的恩怨。
直到费述和宸若的出现,他似乎才窥见了这场恩怨的冰山一角。
一语未尽,他举目望向那全无一点纤凝的碧空,轻舒了一口气,沉声道:“你可曾记得前几日,宸若故意向你提起的掖庭殿?”
陆欺欺应声颔首:“他既主动提起,却又有意无意地警告我们,不要靠近那掖庭殿,此间虚实,到底是想把我们的思路往掖庭殿上引,还是说,他的确是忌惮我们在宫中走动,会给他惹出麻烦来。”
“此人阴险诡诈,满肚子吊诡心思。”他垂眉冷笑,一提及此人,便令他心中不悦,“他那番话,也不知是否是得了谁人的授意,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如此说来,宸若的确和掖庭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所使用的剑法,口中所说的小老头,一一分析,逐条梳理,显而易见地,都在透露着某些讯息。
只是有关于那传闻中的掖庭殿,这世上所知之人少之又少,人人都知有它,却不知它为何而存在。
陆欺欺思量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在引你入局。”
“据闻宸若师承掖庭殿,他所使用的一招一式,与我同源同宗,却又相生相克。”至此,泓洢已经了然于心,深吸一口气道:“掖庭殿,与我师父,一定脱不了干系。”
陆欺欺不假思索道:“那这么说来,他叫我们别靠近掖庭殿,或许也真的是出于好心,又或者是怕我们给他惹出什么乱子?宸若这家伙虽然净不干人事,但偶尔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的吧。”
她愿将此人的良心称之为,薛定谔的良心,时有,时无。
陆欺欺这厢说罢,那厢宸若便于自己宅子里打了个喷嚏。
“阿嚏——”
“爷,您该起身了。”宿泽弓身向榻上阖目而卧之人双手奉上一份线报。
绿釉狻猊香炉中烟雾袅袅,睡眼惺忪的宸若揽手接过那份线报,半抬起那朦胧的眸子,粗略过目之后,便将其一折,掷入火烛之中,瞬目间燃烧成烬。“人带来了么?”
宿泽不敢怠慢,拱手回道:“带来了,等候您差遣。”
“按原计划行事,你全权处理。”
宿泽应下,朝着门外的暗卫附吩咐一二,一行人便风风火火地告退了,待他再度转身进来,那人已于镜前自行穿戴停当。
他向来不喜欢被人伺候穿衣,想来是于戎马倥偬中养成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爷。”宿泽将白玉腰带递到他手中,“属下不明白,您那日将掖庭殿的消息透露给陆姑娘……”
宸若双手扣于襟上,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褶,听到对方提起“陆姑娘”三个字,才勾唇浅笑道:“我那是说给旁人听的。”
“可陆姑娘也听到了,您不担心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眨眼间,他已然穿戴好缁衣,“你还替我关心起女人来了?”
这不是怕您老人家稀里糊涂丢了心尖人么?
宿泽双肩一沉,自然而然地退到了一边。
“那个叫泓洢的,但凡有点脑子,就不该把一个雏年弱质的女子卷进来,置其于阽危之域。若是他要寻人,便让他到地狱里去寻吧,师父他老人家,会在那儿等着他的。”
辉夜阁与他二人斡旋之时,他也曾于心中暗忖过,这几个人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甚至设想过,泓洢是否意在弑君,才与明纱结党共谋,不远千里奔赴凤京。
于是他在谈判之时便向对方提出了诸多限制条件,方首肯他们几人弃械束兵混入丹阳使团之中,于册封当日入宫,且除陆欺欺与明纱之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夜宴。
然而这一切臆测,似乎在暗哨的几番回禀之中变得疑云重重。
他们似乎在寻什么人,于凤京四处打探消息,夙夜不懈。
陆欺欺那个鬼灵精的丫头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他几次,只是总会及时点到为止,不再追问。
既然如此,他便顺水推舟,就棍打腿,将矛头引向掖庭殿,以泓洢那目中无人的狂妄作派,他不信其不会前往掖庭殿一探究竟。
宿泽恍然大悟,不过想来倒也合乎宸若一贯的决绝。
那几个异族人在凤京城中兴风作浪,早已将皇城作为了角力战场,事成之后若不斩草除根,怕是会引火烧身。
卸磨杀驴,才是明智之举。
只是宿泽认为,此次将军兵行险着的重要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他对那姑娘动了恻隐之心。
否则依他之前杀伐果断的性子,这女人,洵是斩草除根的首要目标,不疑有他。
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饶是他这般薄情之人,也逃不过这色字当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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