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第章 厨神鱼袅。
“且慢!”只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约十步之外,有一个骑着毛驴的人。他右手持鞭,左手拿着一酒葫芦,腰间还别有一根竹笛。其貌龙眉豹颈,河目海口,不修边幅却有别样雅致,颇具威仪而举止不肃,也是四十来岁的样子。
他对着那男子背影喊道:“鱼袅大人,好久不见!”
那男子原来名叫鱼袅。
“喔,是吕弦兄。好久不见,这次是派你来了阿。”鱼袅回首一看,见来人是吕弦,便停下了脚步道:“你也是才到么?”
吕弦?风梭立刻就想起来了。上次来东商,在好幽招待的晚宴上,蚕清有提到过他。那西方四从邦的人秘密相聚时,里边就有他,【獯鬻】的左相——吕弦。
因为任芒、任艾、风梭三兄妹的亡母,正是【獯鬻】吕氏一族中人,所以当蚕清一提到吕弦,风梭便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吕弦驱着驴,悠哉悠哉地走近过来道:“不比你贵人事繁,总是姗姗来迟,我大清早就到了。然而,进入那东商府之后,发现里面的人都颇为无趣,都在不停争论,到底该由谁来担当此次的主导。大半天下来,听得我是瞌睡连连、困意丛生。于是,我便出来透透气,到这喧闹的东商街市上走动走动。恰巧,瞧见了你正在买东西,便在一旁静候了片刻。”
他瞄了一眼身侧风梭和任艾,接着道:“我还奇怪呢,你怎么会突然跟这两个小娃娃闹起别扭来了。”
“也没什么,就是顺道买个厨具的事。还有谁没到?”
吕弦笑而不答鱼袅的问题,转头问风梭与任艾道:“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么?他可是黄帝三妃彤鱼氏之后、今彤城城主的胞弟、上一任朝堂之上六相之一的国之大司农、有着【厨神】称号的鱼袅大人。你们这些做晚辈的,应当对鱼袅大人多些敬意才是。”
然后,他又朝向鱼袅道:“你来得晚,有所不知。今日一大早,东商府就传遍了,都在说昨天任绰五十大寿的宴席办得极为出色。赴宴了的嬴廉、伊祁岁纪、姒长癸、虞思、偃沛等城主,都对昨日的菜品念念不忘、称赞有加。据说,掌厨那寿宴的,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是鬲城赠给任绰的贺礼。依我看,这两个娃娃所言,确实没有胡诌。”
“十八岁的少年?”鱼袅有些疑惑地看着吕弦。
“是的,十八岁的少年。你我昨日皆因故未能到场,对我来说倒没什么,但对你来说,可算得上是一桩憾事了。我岂能不知你鱼袅,素来都有耽溺庖厨诸事之名。你迄今未婚,膝下无儿无女,毕生手艺未有传人。族里族外遍寻多年,也没觅得合适人选。因此,我就多这几句嘴了。你眼前的这两个娃娃,多半就是任家子弟。既然他们声称与那少年为友,你刚好有机会打听打听那个少年的事情。”
“真有此事?”鱼袅又狐疑地看着任艾、风梭二人。
风梭急忙恭恭敬敬道:“鱼袅大人,晚辈正是任城城主任绰的养子,而这位姑娘,则是家父之爱女。刚才晚辈对您所言,也都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欺瞒。我们的那位朋友,名叫杜康,原是鬲城人士。因为昨天也是他的生日,我们今日才知晓,便一起来到了这东商城,打算买些礼物补赠给他。我手上的这些衣物皆可为证,都是刚刚买来准备送给他的。但就在刚才,我们听到那【昆仑】商贩吆喝着买卖厨刃,又意外得知他竟还有这【烛龙九阴刀】,惊喜间,深觉这是送给杜康最适宜的礼物。可是,我们没带够足够的骨贝,便一边想办法,一边跟商贩商量。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就都如鱼袅大人所见了。”
“喔……”鱼袅揉搓其短须,将信将疑,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少年姓杜,而杜氏,主要有两脉。一脉在西,聚族于先夏的从城邰城。乃是帝夋次子、嫡长子,被禹王尊号为【后稷】、有着【农神】之称的姬弃的出生地。夏创立之时,启王将邰城赐给了姬弃之子姬不窋,作为帝夋后裔的封地,现今已变成寒的从城了。到了前城主姬刘在世时,他将邰城周边僻荒,扩城了百里之多,旧有制度皆有所改,并将邰城更名为豳城。豳城虽然和自己的彤城毗邻,但其城主历来主张封闭自治,鲜少与外界往来,自己与他更没什么私交。但时间一久,耳濡目染间,自己对豳城的了解也算慢慢详实。这豳城中的杜氏,世代都以行医采药闻名,族中也有人曾与自己打过交道,闻所未闻他们族中出过任何厨艺出众之人。
另一脉则在北方,族居在尧帝后人的封地,乃是今【棋神】伊祁岁纪的唐城。而那个叫杜康的少年,出自【九昊】的鬲城,与这寒之从城唐城、原夏十二主城现属【北极】的冥城相近。估摸应该不是【北极】的,多半是源自唐城那一脉。而伊祁岁纪与自己,乃是多年之交,见面时彼此还以叔侄相称。对他麾下的能人异士,可谓是了如指掌。可自己里边从未见到过有任何杜氏之人。
一般情况下,能培育出少年才俊,除了其天赋异禀外,必是同时还受到了族中的高人点拨。既然族中有如此高人,高人不显山露水、率领族众光耀门楣于唐城,又是什么原因要背井离乡、远离族众,隐居到鬲城去呢?原鬲城之主葛氏一脉,多年前惨遭寒浞灭门,今由先夏宗亲姒无壬接管。鬲城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高人不亲身投奔姒无壬,效力于鬲城,仅遣族中少年为厨,又有何图?给少年取名为康,丝毫不避先夏太康王、仲康王之名讳,又有何意?以上种种,都实在是有悖常理,皆令人捉摸不透。
风梭见鱼袅不声不响,便将昨日之菜肴一一讲述给他听。
半晌下来,鱼袅越听越奇之,语气竟多了几分恳切道:“既然有吕弦兄佐证,你二人乃是任城主之子女,我就相信你们一回。现下还早,你们此刻便带我去与那少年见上一面。如若他有真才实学,是个可造之才,眼见佼佼后生,我心亦能甚慰。此厨刃,我割爱赠之与他,亦未尝不可。”
“你是【厨神】,你可要说话算话!可不能像刚才那般跟小辈争东西一个样!”任艾对鱼袅依然有些怨气,撅嘴似是不满道。
风梭连忙道:“我友杜康若是能得到【厨神】的肯定,能得到您的当面教诲,自然是荣幸之至、再好不过了!我们来时的车马停在了东门之外,那就请鱼袅大人,马上和我们一道回任城吧!”
说罢,又对吕弦叩首道:“感谢【獯鬻】左相大人出言相助,不知吕弦大人是否有空,也和我们一同去往任城,我等亦当以贵宾相待。”
吕弦正欲拿起酒葫芦饮上一口,闻言定睛看着风梭。其面相有些呆滞,却目光如炬,音色较为木讷,却一直口齿伶俐。他记住了这个少年。从一开始得知这二人是任氏宗亲时,他便不由得春树暮云,思绪万千。回想起来,自己曾经和任城也颇有渊源,只是可惜,有些故人,却再也无法相见了。如若当初,小师妹嫁给的是自己,那自己与小师妹的孩子,便是似他此般年纪吧。
吕弦未正面回应风梭的话,看向鱼袅笑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这东商城,四面无高墙厚垒,四通八达的,我继续替各位大人巡视巡视。免得到时候,有的人不守信义,再弄出什么别的乱子来。反正迄今为止,【九昊】的人一个都没到,听说要晚宴时分才来得了。任城距此相隔不远,时间上也相当充裕,尽情专注你所在意之事吧。反正这次,你也没打算出手对吧。”
说罢,吕弦驱驴悠然离开。而鱼袅跟随风梭、任艾往东,乘马车前去任城。
人群中,有二人乔装打扮成普通民众,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哼!彤城的人也来了!”
“牟晃兄,正妃不是说了么,后浞的意思是,别说杀几个【伊汲】使者了,就算我俩杀的是【伊汲】的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好借由此事,看看都是谁来加入,好试探这帮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也是,联合的从邦、主城、从城再多,都不过是区区反贼罢了。他们行军打仗的本事,犹如酒囊饭袋一般,单打独斗,更是蚍蜉戴盆。论勇武,天下无人能出我【三苗】黎民之右。董灸兄,轮到你我二人出手的时候,无论对手是谁,看咱不把他给当场废了!”
车马沿泗水一路东行,抵达任城城门。得知杜康在外狩猎不在城中,鱼袅坚辞进城。风梭将所购衣物交于守卫送至府中,三人又继续东行,来到约好的聚集之地,邹山山脚。
还需等待子冥、杜康下山归来。期间风梭与任艾未忘射术狩猎之事,与鱼袅交代后,便开始在沃野间行动。然树上鸟禽闻步履而惊飞,草间兔獐察人影而遁走,几番折腾,终是一无所获。
任艾心浮气躁地直跺脚道:“明明上次还能射中几只野雉!”
“艾姐姐切勿急躁,我俩还是尽量让行踪更隐蔽些吧。”
“不行!这样下去必定空手而归,我还想多吃些杜康烹饪的各式菜肴呢!”说罢,任艾卸下弓箭,直奔泗水,竟开始徒手摸起鱼来。
风梭无奈道:“我们这样做的话,没有达到射术练习的目的阿……”也配合起了任艾,入泗水中收集、抓获水鲜。相比之下,成效确实要稍好一些。
鱼袅立于车马前,远远看着二人弃弓入水,甚觉好笑。又浮想起自己年少时,寻觅食材也如此般急切笨拙,追忆往昔间,更对二人增添了些许好感。经途中一路盘问交流,鱼袅已基本信任二人,也能感受到,这二人,是几乎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心思的。已然明了,任艾看似刁蛮任性,实则天真烂漫、活泼开朗;风梭看似斗唇合舌,实是思维敏捷、热情善良。愈发加深了解后,不禁由衷赞许,任绰真是养育出了一双质而不俚、令人艳羡的好儿女。
同时,他也获知了一些任城的现状。今之任城,物产丰富,安土息民,内无异族争斗,外与邻城和睦。不像彤城,宗族因赋税倍增,而疲敝不堪,行事因寒法规限,而处处掣肘。再看那周边邻城,更是积不相能,一团乱麻。
那主城扈城,夏初时,扈氏不服姒启而反,被启王平定后,扶持甘氏为主。而甘、扈二族世代联姻,息息相关、密不可分。扈氏既遭重创,甘氏虽得城主之位,却窃以为仇。不过,甘氏因惧夏室之威势,又恐一城作乱,再次惹得天下众怒,便一直隐忍未发。于是,甘氏明面上服从于夏后,暗中则多与反夏势力勾结。例如前城主甘鄠,表面上积极拥夏,得太康王之信任。实则暗通夷穹,多次泄露太康王密令、太康王的行踪安排。之后,到了仲康王在位期间,还收纳数犯夏令、藐视夏室,多有不端之举、被逐出寒氏宗族的寒浞为徒。虽始料未及,寒浞竟一念之间,灭甘鄠本家满门,但其族人依旧承袭了扈城之主,还以‘寒后师城’自居,为寒宫马首是瞻。
再是主城褒城,今之城主褒维,自视甚高。曾扬言,河间皆鼠雀之辈,不屑与中原诸城为伍。对其周边的从邦【蜀】、【三危】、【獯鬻】,倒是殷勤相待。更有传言,褒维欲效仿冥城并入【北极】之先例,有率褒城并入【蜀】境之意。
而主城南城,臣、主宗族间,争夺城主之位不休,内斗惨烈,彻底分裂成了两派。现已沦为【三苗】北入中原的自由通道。
从城豳城,现任城主姬庆节,虽为人博学开明,承其父业多有创新之举。然继位不久,祖上闭塞之风积重难返,族中百姓皆沉痼自若,难以适从。眼下这世道若多有变革,恐酿鼓脑争头之祸,不如潜深伏隩,从长计议。
从城岐城,历来势单力微,物资亦十分匮乏。自保尚且勉强,还是勿作他想,自求多福吧。
彤城,在此内忧外患皆显著的情形下,莫说要恢复尧舜时期的日新月异之势难于登天,要重现夏时,主城昌盛之荣光,亦是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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