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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朱昭平的葬礼过后,苏礼铮接下来的两天都在帮忙整理他的遗物。

  旧衣物照老规矩是都要烧了的,院子边上摆了口大瓷缸,朱砂弯着腰慢慢的把旧衣一件件放进去,红色的火焰蹿起来,映红了她略显苍白的脸。

  她被烫得缩回手,转过头去,看见苏礼铮正抱着一大摞的书从她面前走过。

  老人的东西太多,书籍衣物都需要整理,一家人没有人闲着的,连苏礼铮都不肯停下来,好似这样,就能把心里的难受倒出去一些。

  父亲决定将祖父房间的家具锁到库房去,然后换上另一套,书房也要换一下陈设,连客厅,也要将家具重新摆个位置。

  没有人有异议。这并不是什么人走茶凉或者不孝,而是这个家实在太多老人在时的痕迹,他们光是站在这里,就无法不去想那个走了的人。

  与其说是家具陈设的变动,不如说是他们希望尽快的走出悲痛,重新恢复平静有序的生活。

  不是不想念,而是不敢过于想念。死亡,或者说逝者已矣,另一层意思都是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

  这似乎是一次大清理,有很多以为不见了的东西被找到,有许多以为忘记了的陈年旧事又被记起。

  朱砂在祖父书房最靠里的书架后面那个平时注意不到的缝隙里找到了她小时候丢了的胸针,她拿给苏礼铮看,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苏礼铮接过来,那是个肥嘟嘟的翠鸟造型的景泰蓝胸针,别致又活泼,他托在手里,看了片刻就想起了那件事。

  朱砂小时候还是和他玩的,那时她还不觉得家里大人都偏心他,还会跟在他后面叫小哥哥,直到有一天,她的翠鸟胸针不见了。

  那枚胸针是朱南去B市访友时在琉璃厂附近一家景泰蓝饰品店特地给她订做的,是她最喜欢的,每次穿裙子都要别上。

  苏礼铮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得像是少女最娇艳的笑脸,可是小姑娘却哭着跑去跟祖父告状:“小哥哥把我的翠鸟弄丢了。”

  她问他白裙子配翠鸟胸针好不好看,他点点头不说话,练字时却几次三番的撇头去看她的前襟,觉得翠鸟圆滚滚的身子和小姑娘圆圆的脸十分相似,好看极了。

  小朱砂以为他也喜欢自己的胸针,很是大方的解下来递给他看,他先是摇摇头,随后却鬼使神差的伸手接了过来。

  后来她央他给自己拿书架最顶层的那本画册,那是因为不好好背书被祖父没收了的大闹天宫画册。

  他听话的踩着木楼梯爬上去,却忘了手里还有枚胸针,画册是拿到了,胸针却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当场就哭了,一面哭一面跑出去找朱昭平告状,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慌乱不已。

  朱昭平很快就过来了,拉着他的手的小姑娘鼓着脸,一脸的忿忿和委屈。

  朱昭平问明了原因,苏礼铮倒是很主动的道歉,见他不安,他也不忍心责怪,更何况本来也是小孙女儿先起的头,于是她转脸道:“要不是你让哥哥拿画册,怎么会不见?再说,我有没有讲过,等你把《音律启蒙》都背出来了才可以把画册还你?”

  小姑娘一下就震惊了,她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祖父居然会责备自己,明明是自己的胸针不见了,已经很难过了,他居然还要骂她!

  “可是!是他弄丢了我的胸针啊!”小姑娘鼓着脸嚷嚷起来,声音高亢而尖细,“你为什么不批评他!”

  “要不是你想偷偷拿画册,怎么会丢?”朱昭平拉下脸来,想要耐心的讲道理。

  可小孩子哪里肯听,捂着耳朵就大哭起来,“我不听!不听!爷爷偏心!爷爷不爱我了……呜呜……”

  她哭了两句就跑了,朱昭平有心想给她个教训,也不去追她,回过头来教训苏礼铮:“你多大了?还被妹妹牵着鼻子走,说出去好听?以后做事要三思后行,不要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你但凡多动动脑子,会不知道一本小孩的画册放那么高没点蹊跷?”

  他顿了顿,有些嫌弃的看了这小子一眼,缓了口气,又问:“今天的字练完没有?”

  苏礼铮摇摇头,他就屈起手指敲敲桌面,道:“好好写罢,练字要静心,要领会其中的意思。”

  他说完背着手就往门外走,出了门后又转身拉上门,苏礼铮听到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以后不许那丫头再来打扰了,练字就好好练字,小小年纪红袖添香算几个意思。”

  可是朱昭平的担忧在后来的日子里并没有成真,因为从那天之后朱砂就再不去找苏礼铮玩了,不仅不同他玩,连小哥哥都不叫了。

  后来父亲正式收他做徒弟,喝拜师茶那天,父亲让她叫小师兄,她哼了声别过脸闹别扭,他叫她小师妹,她也不理,转身就跑了。

  大人们至今都并不怎么清楚其中的缘故,只有苏礼铮能体会到同样是小孩的朱砂的心情,当自己一直以来独占的宠爱被另一个人分去,那种像是被抛弃被忽视的感觉,会在单纯的记忆里被一直记着。

  即便到了后来,看过了人生百态,知道这世上有更让人觉得不公却无可奈何的事,明白了幼年时的计较显得幼稚而可笑,可那种感觉却还是难以磨灭。

  所以到了后来,朱砂会跳起来,怒冲冲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发脾气,“不要叫我小师妹!谁是你小师妹!”

  那时她已经读完了高中,对他的态度,也变成了直呼其名。

  当年景泰蓝翠鸟胸针丢失后,朱昭平另给朱砂买了枚火烈鸟胸针,也是景泰蓝质地的,她也很喜欢,于是慢慢就忘了丢了的那枚。

  她慢慢也就忘了那枚胸针长什么样子了,可是当这枚原本已经丢失的胸针重见天日,她只需稍微一想,就想起那段前尘旧事来。

  苏礼铮也是这样的,尽管时间过去了很久,他还是很认真的再次说了那句:“对不住……”

  “……都是过去的事啦。”朱砂愣了愣,抬眼看着他郑重而认真的脸庞,心里最深处的一角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出现了裂痕,然后慢慢的坍塌下去。

  “那……我现在可以叫你小师妹了吗?”苏礼铮突然问了句,问完又补充道,“爷爷一直很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朱砂嘟囔了句哪里不好好相处了,撇着嘴随意的嗯了声,扭头用铁钳去拨瓷缸里的灰,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后来他们继续分头去给其他人帮忙,却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拒绝。

  朱砂去库房给大堂哥帮忙搬家具,朱明堂将她推出了门,“容容乖,这里灰尘大,快出去,去收拾下书罢。”

  苏礼铮去书房给师父挪书架,朱南觉得人手够了,就道:“阿铮你去和容容整理书罢,人再多就施展不开了。”

  两个人因此又在客厅聚首,沙发上放满了书,有新有旧,除了与医学有关的,还有许多与传统文化相关的书籍。

  其中有本与香道有关的书引起了苏礼铮的好奇,他读书时曾经有过一个短暂交往了半年就分手的女友对调香很感兴趣,恋爱情热,他也曾废了许多心力去钻研那些古香方。

  他发现其中原料如乳香、没药和丁香之类,都是中药,在盛和堂多年,他将那里有的药都认了个遍,谈起此前没接触过的香方竟也能有一番见解。

  于是他赢得了女友的赞赏,但这并没什么用,后来他们飞快的分手,因为三观不合不能谈朋友。

  事情太过久远,他记得不大清楚了,但看到书里的一个个方子倒还有印象,扭头问朱砂:“爷爷也喜欢制香么,怎么没听说过?”

  朱砂探头看了眼,哦了声解释道:“哦这个啊,听说是爷爷很久很久以前跟人打赌赢来的,说是孤本,以后没钱吃饭了可以拿去卖。”

  苏礼铮愣了愣,自朱昭平过世后难得的笑开,难得觉得轻松了两分,“没想到爷爷会这样。”

  “好的药材爷爷怎么可能拿去制香,他又不好香道。”朱砂也难得的露出了点笑影。

  她想起祖父对她讲过的话,“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责任,香道有制香之人去研究,而盛和堂,应该制好每一味药,这世间,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如此就能井然有序,不至于生乱。”

  老人的声音和缓,平静而淡泊,朱砂那时小,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如今再想起,却能体会到他的睿智。可是她再想听他讲,也已经没机会了。

  “苏礼铮,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么?”她惆怅的问了句,明知不会有,偏又心存幻想。

  苏礼铮低头将手里的书放好,“谁知道呢,也许有罢。”

  这世上也许有灵魂的存在,可是我们却无法感知。也许也没有灵魂存在,人死了之后化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像灰飞烟灭。

  否则,为什么祖父从来不肯入梦来。

  朱砂别过头去,看着小院子里的花盆,再往上,是难得雨停后有些许阳光的天空,不蓝,却也不灰暗。

  她在这里看了二十多年,初初认识世界,就是坐在这里望着天,从祖父讲的故事里知道的,所有对这个世界的向往,也起源于这里和那位老人。

  可是现在,她都已经肯让苏礼铮叫自己小师妹了,那个人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不是该来摸摸她的头,夸她“容容真是个乖孩子”么?

  “……中央气象台发布寒潮橙色警报……除了制造大风降温之外,这股冷空气还会给华北带来大规模的降雪……”电视里主持人正说着天气预报,声音大得像能在屋里回荡。

  朱砂愣了愣,忽然想起,祖父耳朵去年开始听力受损,他看电视总要调高声音,自他住院后,客厅的电视还是第一次开。

  天气越发的冷了,朱砂想,往年都要担心祖父冬天会不会不好过,从今往后,不用再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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