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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如同苏礼铮所言,朱昭平的情况不容乐观。

  在同朱昭平说过话后,苏礼铮与朱砂同朱南一起去医生办公室见了朱昭平的主治医生。

  朱砂的姐姐朱敏及其他叔父住得远,又或者身在外地,都来不及赶回来,只好把了解病情的事全权委托给了朱南。

  苏礼铮等人进了办公室,实习生招呼他们先坐,然后出门找去查房的医生去了。

  朱砂坐在椅子上,开始有些不安,她看了眼皱眉的父亲,又看了眼沉默的苏礼铮,张张嘴,什么都没问出口。

  这是种很特殊的体会,她和苏礼铮都是医生,大部分时候都是作为知情者与不知情的患者及家属交代病情,即便自己感冒或生病了,也只是自己开个处方签上名就去缴费拿药了。

  而此时此刻,他们是在另外一家医院,在医生办公室里,等着医生过来,告知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样的艰难处境。

  心里的不安渐渐蹿了上来,让她觉得紧张,心跳也开始加速,她咬着嘴唇,极力的保持着清醒和镇定。

  苏礼铮此时回过神,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顾不得她平时不肯与他接触,下意识的就拉住她的手摁住了合谷穴。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尖充满了力量,一阵酸胀微痛的感觉袭来,朱砂当即就感觉好了许多。

  可是她半侧着头,看着眉目清隽神色平静的青年,好似看见了那些年她悄悄躲在门帘后面看到的认真教男童辨认药材药性的清癯老人。

  眼泪瞬间就迷蒙了双眼,继而无声的扑簌而下。

  朱南伸过手来替她擦干眼泪,并不劝她,只是把头别向了一旁。

  朱砂还来不及挣开苏礼铮的手,下一刻朱昭平的主治医生已经查完房回来了,“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现在我们来谈谈老先生的具体情况。”

  医生把朱昭平的检查结果都摆到了他们面前,“老爷子的肿瘤已经转移,这次住院,他一直都有间歇性的发热,还有黄疸,情况不是很好,希望你们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朱砂听得头脑发昏,一阵阵的抽疼鞭打在心头,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可当亲耳听到医生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回天乏力的挫败和无力几乎是瞬间击溃了她。

  她说不出话来,听着父亲和苏礼铮镇定的同医生继续商量后续治疗方案,眼泪不停的从眼眶里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我们也不奢望他能好起来,就是想、想让他……走的时候不那么痛苦……”朱南终于哽咽着说出最后的请求。

  对于癌症晚期的种种症状和并发症,不仅患者本人觉得痛苦,家属也同样觉得无助,只要能够稍微减缓些许痛苦,他们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苏礼铮一直拉着朱砂的手,他当然知道也许等她回过神来后会挣开自己,但此时,他只想给她些许自己能给的安慰。

  他的祖父在三年前去世,虽然最终是在睡梦中走的,但在那之前,祖父也曾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就在省医的心内科。

  同事与他沟通病情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祖父能够挺过去的,可是直到葬礼结束回家,他望着五斗橱上摆着的黑白照片,突然就觉得万分的无助。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身边一个人也无,父亲与祖父已经决裂多年,许久已经不知对方的近况,他打电话到父亲的办公室,却得知他刚出国讲学。

  至于母亲,苏礼铮知道她更不可能来了,他以为,自己于她,早已不是骄傲,而是看见就会想起当年被背叛的痛苦。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傍晚半暗的夕阳余晖里,春夏之交的风还是微凉,吹冷了他流出的温热的眼泪。

  他想找个人靠一靠,同人讲讲自己心里的无望,可是没有这个人,他在那一瞬间,才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孤身一人的,纵使师父师母给了他许多的关爱,待他如亲子。

  可就像如夫人不是夫人,如亲子也不是亲子,他们无法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所有良辰美景里的赏心乐事统统离他而去,只余下余生难忘的悲欣。

  而如今,他由衷的希望朱砂不似他,一个人孤独的强忍悲痛,然后在午夜梦回时哭泣。

  在告别医生离开办公室返回病房时,苏礼铮走在朱南和朱砂的中间,一手托着师父的胳膊,一手拉着师妹的手腕,慢慢的,走在安静得能把病人的呼吸音听得一清二楚的走廊上。

  灯光寂寂,地上三道人影紧紧挨着,仿佛在彼此支持,中间那道身影尤其笔挺,像是坚不可摧的大树,可以让两旁的影子依靠。

  “回来了?”朱昭平躺在床上打针,神情有些虚弱,他半闭着眼,望向门口处模糊的人影,他发起了热,神智似乎已经有些模糊。

  朱南有些蹒跚的走到老父床前,弯下腰去低声问道:“爸爸,你感觉好些没有?”

  “好点点了。”朱昭平微微点点头,问道,“阿铮和容容回去了?”

  “还没有,他们就在我旁边呢。”朱南往身后看了眼,回头低声应道。

  朱砂好容易缓过神来,终于后知后觉的挣脱了苏礼铮的手,她站在父亲的身边,单手撑着床头柜,以此来支撑自己。

  她听见祖父提到自己的名字,忙应了声:“爷爷,我在的。”

  朱昭平点点头,又叫苏礼铮,“阿铮?阿铮来,爷爷有话跟你讲。”

  苏礼铮深吸了口气,忙道:“您就不能先好好休息?我明天还来看您,到时候再讲,也来得及。”

  “学本领哪能等。”朱昭平咧了咧嘴,没有打针的那只手摸索着伸出被子来,枯瘦而萎黄,“阿铮,你来搭搭我的脉。”

  苏礼铮依言弯下腰去,三根指头摸上了老人已经骨瘦如柴的手腕,朱昭平闭着眼问他:“是不是很奇怪?嘿嘿,师爷今天再教你一个东西,这就叫雀啄脉,还记不记得书上怎么说它?”

  苏礼铮点点头,“雀啄脉,脉来急速,节律不齐,止而复发,犹如雀喙啄食,表现为脉搏在连续快速跳动三至六次之后,出现一次较长时限的歇止,并反复发作,短促而不规则……是、是脾气已绝的表现……”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略略带上了颤抖,唯有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躯体。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朱昭平教他背书的时候,他问他:“爷爷,我不懂里头什么意思,背了能有什么用?”

  “不打紧,先背下来,以后长大了,见到了,自然就懂了。”老人笑呵呵的摸摸小苏礼铮的头,眉目慈蔼。

  他是真正的师者,待为徒者为师,为师者将为土。

  “好,好……你这样,我到时候有脸去见师兄,告诉他……我、不负所托……”朱昭平的语气低微,这句话说得有些吃力,可是欣慰与骄傲依旧溢于言表。

  他说完停了一会儿,眼皮吃力的抬起来,脖子扭了扭,望向朱砂的方向,“容、容容……你、你也……也摸摸……摸摸……”

  朱砂哭着搭手过去,可是她哭得手都抖了,哪里能摸到那微弱的脉搏,她甚至连脉在哪里都分不清。

  “摸到了没有?”朱昭平缓了一会儿,气顺些了,一口气就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他的话仿佛是压倒朱砂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缩回手,哭着道:“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摸到!你起来教我啊!”

  她的声音嘶哑又尖锐,好似划破静寂夜空的尖叫,朱南立即转头低斥了声:“容容!小声些,你吓着爷爷了!”

  朱砂被父亲的斥责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虽然不再出声,却一直流泪不止。

  她生于中药世家,耳濡目染的无不是中医典籍和药物的升降沉浮,又怎么不知道七绝脉里的雀啄脉,脾气已绝,命也就到头了。

  她怎么肯接受这个事实,怎么能接受疼爱自己的祖父命不久矣即将离开自己。

  朱昭平不在意的微微笑笑,道:“天晚……回去罢……”

  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动了动,摩挲了几下,并没有抬起来,朱南见状不动声色的抓住他的手握了握,然后把它放回被子里,然后一面整理被角一面道:“今晚我在这儿,让阿铮送容容回去,明天明棠就回来了,南星也回来,他们说要来看您。”

  朱昭平听了就点点头,望了眼朱砂,又望向苏礼铮,“阿铮啊,容容……就交给你了……”

  他浑浊的目光里满是恳切和担忧,苏礼铮想起他拜托自己在他走后好好照顾朱砂的神情来,那是一位祖父即将远行时对疼宠的小孙女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心。

  苏礼铮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半晌后点点头,声音沙哑而郑重:“……好。”

  他抬头望向朱砂,伸出手去,第一次郑重其事的叫她的小名,“容容,跟我回去罢。”

  “不!我不回去!”朱砂留着眼泪鼓着脸,无奈的以胡搅蛮缠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愿,“我要在这里,我要陪爷爷……”

  朱昭平闻言看了眼儿子,朱南不得不虎着脸继续教训女儿,“容容听话,先回去,明天下班了再过来。”

  “不!我不要!我不要他,只要你!”朱砂反手胡乱抹着泪,哭嚷道。

  她突如其来的任性令朱南十分头疼,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素来做事很有些只顾自己,却不知她还会突然就失控。

  最后还是苏礼铮硬是将人给拖走的,临走前她当然是不情不愿的,扒在门口撅起嘴对朱昭平道:“爷爷,我明天还来看你,你记得等我啊?”

  “好、好……好……”朱昭平侧过头,脸贴在枕头上,神情眷恋而不舍。

  苏礼铮和朱砂一前一后走在住院部大厅里,他们要穿过这里去停车场。

  时间已经很晚了,挂号处有不短的队伍,可是却没有白天的喧闹。

  天愈晚就愈冷,有穿堂风呼啦啦的刮在他们身上,苏礼铮比朱砂多走了半步,恰好挡在了她的身侧。

  朱砂低着头,安静的走着,苏礼铮微微回头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扑在脸上。

  “爷爷……”苏礼铮一面走,一面低声的开口,“他……只是想你能过得好。”

  他是在解释朱昭平的话,朱砂愣了愣,停在原地半晌才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直到苏礼铮的车子停在盛和堂门口,朱砂下车下了一半,保持着扶着车门的姿势,小声而颓唐的应了句:“我知道,就是心里难过。”

  苏礼铮抬眼望着她的背影,在路灯光里莫名的无助,心里一顿,“回去罢,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不论是今晚凄冷的灯光,还是未来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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