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周末，俞芹约陈垣去滨江走走。
城市扩张的步伐势不可挡，原本是远离市中心的运煤码头，如今华丽转身为亲水平台，各色咖啡馆点缀其间，一到周末，熙囔喧哗。
天有些阴沉，云层厚重，笼罩天际，秋风渐起，暑热后劲不足。
二楼的观景平台，陈垣随意窝在竹椅里，手指快速滑过手机。
俞芹似乎很忙，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没个消停。
楼下小妹在喊咖啡做好了，俞亲没反应，陈垣只好下楼去取。
俞芹挂断电话，奇怪陈垣怎么去了那么久，走下半层，正看见一个红唇如烈焰的女孩，激动地指着陈垣，高声说话。
陈垣却面无表情，歪着头似乎认真在听，又好像在走神。
女孩的手指都快戳到她脸上，她只是默默退后几步，将手边的咖啡推给女孩，转身又去收银台排队，重新点餐。
折腾了十多分钟，陈垣终于端着两个纸杯，慢悠悠回到楼上。
俞芹接过咖啡，“你呀，钱多人傻，要是我，早就直接泼上去。”
陈垣笑嘻嘻端起温水杯，“大概别人手里的东西永远最好，一杯咖啡而已，她喜欢就给她。”
俞芹打开杯盖，咖啡香味四溢，热气袅袅上升，她心里有事，一时也无话。
陈垣等了会儿，俞芹并不准备开口。算了，反正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她转头望向波澜起伏的江面，海鸥成群，低空掠过，出港的大船拉响汽笛，缓慢而沉稳开过。
滨江步道上，一群半大孩子在追逐玩耍，尖叫声此起彼伏。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追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跃动飞舞。
“咖啡还你。”纸杯重重敲在桌上，震得咖啡桌乱摇晃。
陈垣认出是刚才抢她咖啡的漂亮女孩。
女孩不乐意地瞅她，又加了句，“我还没动过。”
“放着吧。”陈垣转过头继续看风景，风吹起她的发，凉爽惬意。
女孩却不肯走，“我说了不好意思，刚才看错号牌，咖啡还你。”
俞芹不耐烦地放下手机，“小妞，咖啡我们收下了，没事的话，就不耽误您了。”
俞芹其实想说，世界不是围着你转，也不是围着我转，所以请你快点圆润地滚开，别妨碍我们享受二人世界。
女孩不依不饶，生气地撅起嘴，“正常人都知道这种场合下该怎么交流，比如我说了对不起，她就要接着说没关系。”
然后她撇撇嘴，伸出纤细的手指，点着陈垣，“可她没说，她没礼貌。”
陈垣一把拽住要拍桌子发作的俞芹，大庭广众的，不要太计较，“我不必说，你不都替我都说了嘛。”
俞芹忍不住笑出声，她就服陈垣，一张嘴就可以把人气吐血。
女孩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四处张望，仿佛在找救兵，突然眼睛一亮，朝楼梯口招手喊了句，亲爱的，过来。
韩亭迈着大长腿，手插在裤兜里，慢吞吞走过来。
女孩小鸟依人般靠在韩亭身上，一脸让人心疼的娇憨，“亲爱的，你来评评理，她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韩亭搂着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亲了口，宝贝，乖。
俞芹冷哼一声，有些担心地望着陈垣，却见她垂下眼眸紧盯桌面，视而不见。
韩亭从邻桌借了两把椅子，招呼女孩坐下，顺手端起陈垣面前的咖啡，很自然地喝了口。
“这是人家的，我拿错了，刚还给她。”女孩着急地想夺过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她不会介意，她不喝咖啡。”
陈垣兀自转着手中的温水杯，手一抖，洒出了些在桌上。
韩亭心中暗笑，手中不停，一口接着一口，目光流转，始终赖在陈垣身上。
她却故作不知，把椅子拉远点，尽量避开他的目光追随。
女孩左看右看，终于有所悟，娇俏的小脸上顿时风云变幻。
她嗲嗲地攀上韩亭的手臂，体贴地帮他擦去嘴角的咖啡渍，“亲爱的，你答应带我去吃米其林三星，等秦山来了，我们就走。晚上还要去逛街，你答应要送我的包……”
俞芹精神一振，嚯嚯，这就要宣战了吗？放马过来吧。
她把巨胸往前挺，身子凹成s型，优雅地打开膝盖上爱马仕，夸张地叫了声，啊哟，亲爱的，看见我的车钥匙吗？
也不等陈垣回答，她把随身的高级货一件件摊在桌上，“亲爱的，帮我想想，我今天开的是宝马还是奥迪？对了，待会儿下午茶，是去香格里拉还是凯宾斯基？哦，晚上你的时间一定要空出来给我，阿伦新买了游艇，邀请我们去看夜景，不去人家要不开心的……”
输了输了，女孩咬牙切齿，小手在韩亭的大腿上拧了一把，韩亭忍着痛暗骂自己何苦。
陈垣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这人生舞台，随时都要候着粉墨登场的机会，俞芹不去做演员，是中国娱乐圈的巨大损失。
“好了好了，头一次见面，差不多见好就收。”
说完，她非常客气地对女孩伸出手，“我叫陈垣，她是俞芹，我们是韩亭的同学。俞芹逗你玩呢。”
“唐菲，大家叫我糖糖。”女孩哼了声，伸出柔荑小手，轻碰陈垣的手指，又撒娇地往韩亭身上靠，埋怨他怎么不提醒自己。
俞芹鸡皮疙瘩落一地，很不客气瞪着韩亭，“你来干吗？垣垣已经原谅你了？”她挑衅地转动手腕，当日那个大巴掌太解恨了，她不介意再来一次。
韩亭不想和俞芹有任何瓜葛，他举起手机，“你管得着么，垣垣叫我来的。刚和朋友聚会，一时脱不开身，就一起过来。”
俞芹看了眼和韩亭十指相握的小女友，呸了声，“成年了吗？”
“放心，不会坐牢。”韩亭没好气地回她。
“别太自信，贱人自有天收……”
“你是说嘴贱的人……”
陈垣揉了揉眉心，头又开始裂开般疼，这两个冤家，何时才能消停。
她对着俞芹歉意地说，是她约了韩亭。
“今儿人多，不方便，要不找个时间，我们单独聚聚。”韩亭提议道，他等了很久，他需要和陈垣谈谈。
“在这儿说就行，我挺忙的。”陈垣笑着拒绝。
俞芹站起身，对暗潮涌动的唐菲说，“走吧，糖精，我们出去转转。”
也不等唐菲回答，俞芹推着她的后背，押着她往楼下走。
唐菲哭丧着脸，一步一回头，叫了一路亲爱的，生离死别似的。
俞芹大声说道，“放心，陈垣是正经人，她不拆人家。也就你这种没脑子又眼瞎的傻女孩，才会稀罕姓韩的这种人渣……”
韩亭却充耳不闻，他心情很好，站起来走到平台的栏杆处，远眺江景，突然有些感慨。
“离开这么多年，城市的变化太大，我都认不出来了。还好，你还在。”
他回头，温存的目光胶着在陈垣脸上，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心底的柔情又泛起涟漪，陈垣片刻失神。
她走到韩亭身边，双手撑着栏杆活动筋骨，坐得久了人也乏。
那群奔跑的孩子也累了，散坐在花坛边。
小男生给小女生递矿泉水，两个人把头凑在一块儿，不知道说了什么，一同大笑起来。
笑声仿佛穿过厚重的云层，引了一缕阳光射下来。
天开云散，光线画着圈四处扩散，点亮眼前的景物和人。
韩亭靠在栏杆上，目中含情，看陈垣的长睫微打着颤，不服贴的一缕头发被风吹乱，他不自觉地伸手帮她撸到耳后。
手指的暖意，在她的脸上停留着，他轻轻触碰到她的耳垂。
陈垣低声说了声谢谢。
被俞芹拉到江边的唐菲，似乎在闹脾气，抱着手臂，死死盯住陈垣和韩亭的方向。
俞芹霸道地拦在她面前，不许她回去闹。
陈垣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事儿。
“我想请你帮个忙。”陈垣终于开口。
“你找我，就是为了找我帮忙？”韩亭脸上的笑慢慢冷了下来。
是的，为了这件棘手的事，她不得不主动找他。
韩亭心头不顺，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还记得上次酒会，给你名片的方强？卖个人情给我，答应他，为你做个专访。”
韩亭皱眉想了会儿，他当然不会记得什么方强，圆强。
“你找我就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韩亭用拳头砸了下栏杆，他沉下脸。
“方强是我同学，也是许凤伊的朋友，所以并非不相干的人。”
很意外也很巧合，方强就是许凤伊提起来就唏嘘的资深记者。
陈垣之前并不知道，他们曾经竞争过同一份工作，而这一次，又是她胜出。
许凤伊觉得方强各方面都比陈垣强，王总编的偏袒是有眼无珠，所以才会对她吹毛求疵，处处刁难。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许凤伊的事情上，韩亭心中绷紧的弦突然松了。
再冷漠如陈垣，总归是个女人，是女人就有弱点，她在嫉妒。
“垣垣，你放心，我和许凤伊没什么，还有唐菲，都只是逢场作戏。”韩亭急着想表明心迹。只要陈垣愿意，这些人都会从他的人生中立即消失。
陈垣却没有让他说下去，“韩亭，你的私生活，没必要和我说。方强的事，是我先斩后奏答应许凤伊。她说她向你提过，你无动于衷。所以，只好由我来试试。”
许凤伊确实找过他，但韩亭却拒绝再见面。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贪欢一场，中午醒来后，他已经极度后悔。
手机上有陈垣半夜打来的未接电话，许凤伊接到报社电话后神色紧张匆匆离开，韩亭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既然陈垣开口，韩亭也无法再推脱，他答应了。
“谢谢你。”陈垣长舒一口气。
终于，因果闭环成功，她如释重负，不觉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
至于方强今后会如何，那是他个人的造化，陈垣只能帮到这步。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我当年给你的信，你为何始终没有回？”韩亭柔声问她，眼中尽是期待。
笑容凝固在嘴角，陈垣转过头，什么信？
“夹在书里，托俞芹交给你的。”
陈垣低头沉吟不语，许久才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时间太久，忘了。
“忘了？你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忘了？”韩亭目瞪口呆，他鼓起勇气追问，得到的，却是最不堪的答案。
陈垣点点头，忘了就是忘了。
“你现在回来，我们各自安好，我很高兴。”
“陈垣，你给我说清楚！”
什么叫各自安好？
他的心，非要剖开捧出来血淋淋放在她手中，她才能看得到？
韩亭如受伤的困兽，无助地看着伤口裂开，生的希望在眼前渐渐消逝。
他不懂，陈垣为何不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他疯狂地嫉妒同类，无理吵闹要得到他更多的爱，或者不断向他索取昂贵的礼物。
他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可他已经道歉，为何连补救的机会都不给？
回来，并不是他计划内的事情，可还是发生了。
他不敢去找她，只能安慰自己，城市那么大，他们并不一定会相遇。
可不期然的，在酒会上，他甫一回头，就看见她立在阑珊处。
那一刻，天地静默，他的眼中只有她。
陈垣依旧是那个站在梧桐树下，对他露齿微笑的女孩，明媚得如一道阳光。
他的执念终于破土而出，化作撑开天地的大树，遮住了他头顶的天空。
“十年了，韩亭，放过你自己。”
韩亭双眼如巨大的黑洞，吞噬所有爱恨，他颓然跌坐在沙发椅，发出绝望的呜咽。
陈垣叹了口气，她低估了自己，高估了韩亭，终究还是错了。
她漠然转身，长痛不如短痛，浇灭不切实际的幻想，才能放过彼此。
秦山不知何时来的，他斜靠在楼梯口，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他目光清冷扫过陈垣的脸，似责怪，似不屑，大步走向痛哭的韩亭。
陈垣与他擦肩而过，没有片刻停留。
毕竟，他只是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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