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韩亭信守承诺，接受了方强个人采访的请求。
《乡镇周报》用一整个大开版，刊登韩亭的专访，在市里引发轰动。
方强一战成名。
陈垣并不知道，韩亭的确很少接受个人采访，哪怕是无法回避的电视台节目，讨论的话题也只聚焦于公司层面。
但这次，韩亭却将自己的人生轨迹，大方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在方强的笔下，韩亭从宣传册上的单薄形象，变回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七情，有六欲，有骄傲，也有遗憾。
他的人生道路，看似顺遂，却也有身陷绝境的至暗时刻。
因为芯片的敏感性和他的身份，第一次海外融资完败，资金链断裂，才起步的公司面临倒闭。
他毅然卖房卖车还贷，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徘徊在陌生的街头，也曾想过放弃梦想，回归平庸。
幸好有好友伸出援手，为他四处奔走，将他从泥沼中拽出，资助他坚持到最后，完成流片。
韩亭说，国家有需要，他就会竭尽所能，多拼搏几年，在芯片行业坚持下去。
在访谈最后，韩亭还主动谈及私生活，说因年轻莽撞，失去此生挚爱。
经历过人生的跌宕起伏，才切实明白，黎明的曙光，终会眷顾每一个坚持不懈的人。
一排照片墙汇集韩亭从小到大的珍贵瞬间，青葱岁月，机场告别，入学仪式，毕业典礼，第一家公司，拿到专利授权，回国……
有一张泛黄的相片颇有年代感，立于版面中央，惹人注目。
韩亭穿着中学校服，和小伙伴们站在植物园门口合影留念。
他长相出众，俊美的脸庞，飞扬的眉眼，满身的蓬勃朝气，天真做派的阳光少年，毫无顾忌畅快地笑着。
同样年轻的陈垣，虽与韩亭并肩，却侧过脸，看向照片外。
她一向讨厌直面镜头，可嘴角还是掩不住挂着灿烂的笑，他们的手指触碰在一起。
陈垣失神，她居然没有丁点印象。
她的旧物存放在老宅的纸箱里，经年未动，怕是已尽染风霜。
人生不过几十年，相纸却号称百年不褪色，所以手边的照片，会比肉身还长久，却又毫无意义。
陈垣浏览完内容，把《乡镇周报》折起来，锁进抽屉。
他若一意孤行，她就必须妥协？
韩亭终究还是不懂她。
第二天，有人气冲冲来报社，把手中的报纸砸在陈垣的办公桌上。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以为给我采访机会，我就会感激你？”当他从照片里认出陈垣，愤怒即刻排山倒海。
“方强。”陈垣站起身来，有些惊讶。
方强以为她要走，逼近一步，把她堵在办公桌旁。
他差不多一米九的大高个，站在娇小的陈垣面前，仿佛随时能把她压垮。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陈垣恳请他冷静，不要冲动。
“冷静？我真心诚意待你，把你当朋友，你却三番五次把我踩在脚下！怎么？我是你的日行一善？”
陈垣劝他说都是误会，恰好乐乐吸着奶茶进来，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狂躁男人，正把陈垣被逼到无路可退。
乐乐急了，来不及细问，她威猛地大喝一声，手中的奶茶杯奋力砸过去。
纸杯破裂，温热的奶茶顺着方强背后的夹克，如水幕般哗啦啦流淌。
方强一摸背后，黏糊糊的奶茶渗透进湿透的衣服，身上如有千百只小虫在爬，回头看见个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女孩，在大声拍手叫好。
“你谁啊？敢欺负我的女人。保安呢，大叔，快来！”乐乐尖着嗓子嚷。
方强气到要发疯，“你你你，你们报社就是土匪窝，蛮横不讲理，是你们欺负人在先！”
“你胡说什么呢！”王总编匆匆而来，听到方强的胡言乱语，脸都气白了。
他低头看见满地狼藉，香精味十足的奶茶，纵横交错，流向各个角落，恨得紧咬后槽牙。
二师兄刚踏进报社，听保安大叔说副刊部打起来了，急得把背包一扔，直冲过去。
可办公室却是空的。
“人呢？”二师兄撸起袖子，问正举着拖把画圈圈的乐乐。
乐乐努努嘴，指着总编办公室方向。
怎么回事？
乐乐用胳膊撑住拖把，把前因后果说了，末了，又感慨句，“我的女人，实在太善良了，怎么招惹上这种傻大个，唉。”
“二师兄，你说如果我们报社是土匪窝，王总编不就是土匪头子？苒姐算不算二当家？那我这副身板，能做什么？”乐乐想着想着，就脑补了一部八十集山寨英雄传，然后乐不可支笑出声。
二师兄走过去，抢过拖把，开始认真干活，又不免嫌弃地看了眼傻笑的乐乐，“你这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想掰开看看。”
总编室大门紧闭，许久，方强推门出来，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冲出报社。
陈垣跟在后面走得很慢，低头想着心事。
如今误会解开，她却并没有丝毫释怀的感觉，发而愈加惆怅。
副刊办公室门口，秦山正慵懒地斜靠着墙，一脸恹恹，连打几个哈欠。
看见陈垣慢吞吞踱步，他不耐烦地开口，“李苒找我们，你动作快点。”
李苒很赞成陈垣做人物专访，但她建议用图像配合文字，给读者更直观的认识，准备安排秦山和陈垣搭档。
秦山还没听完，就一口回绝，“师姐，我并不擅长拍人像，而且对人物选题从不感兴趣。”
李苒反讥他，同样是按快门，新闻现场也是在拍人，能有多少分别？
“有关摄影的专业知识，和你们外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还有事。”
“王宇是不是脑子有坑，请了尊菩萨回来供着！”李苒看秦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气得肝疼，都是王宇惯的！
说什么艺术家总有些小脾性，要给秦山选择的自由……我呸！
陈垣倒不意外，强扭的瓜不甜，强拉的搭档迟早会散，她无所谓，甚至窃喜无需面对阴晴不定的秦山。
李苒哼了声，走着瞧。
下班后，陈垣找乐乐吃饭，乐乐在加班，让陈垣帮忙去咖啡馆拿乔阳的爱心餐。
恋爱中的乐乐，快活得像只呱噪的小鸟，整天我家乔阳怎样怎样好，陈垣被她腻得心烦。
咖啡馆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
陈垣推开门，没看见其他顾客，只有背景音乐悠扬如常，角落的单人圆桌上，还留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空咖啡杯。
陈垣站在柜台前，敲了敲桌子，有没有人在？
等了好一会儿，小厨房的布帘撩开，乔阳快步走出来，见是陈垣，颇不耐烦。
陈垣装作没看见，提到乐乐，乔阳哦了声，你等等，转身又进去。
陈垣信步走到书架前，意外发现新添了几本摄影方面的书。
精美的铜版纸印刷，色彩鲜艳，价格贵得让人乍舌。
随手抽出一本，画册集聚九十年代名人肖像，是中国人像摄影的抗鼎之作。
她惊喜地翻到作家三毛的肖像照，出自大神级的摄影师肖全之手。
成都柳荫街的茶馆门口，木门紧闭，竹椅倒扣，三毛赤脚席地而坐，脚下是她的行囊。她的眼，兀自望向镜头外，满是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倔强，眼神复杂至极，又纯净如水。
陈垣极爱三毛。
三毛的文字平实又洒脱，用简单直白描摹最切肤的疼痛，能生生把人的心撕开。
“无穷无尽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这儿，只不过是拌在沙里的小石子罢了。”那是三毛的撒哈拉，有生之年，陈垣很想去走走。
合上书，她惘然若失，这个文字绮丽的女人一生追求爱，最后却还是毁灭于无尽的孤独中。
背后有轻微拉动桌椅的声音，她回头，见留着咖啡杯的桌旁坐着秦山。
他只顾着低头翻着摄影集，没有寒暄的意图，陈垣也懒得搭理他。
店里的小妹从小厨房里出来，陈垣很意外，她以为小妹已经下班。
小妹眼圈泛红，脸上依稀淌着两道泪痕，她把纸袋递给陈垣。
陈垣喊住她，指了指领口，纽扣，全错了。
小妹低下头，看了眼交错的扣子，面色难堪，飞奔回小厨房。
乔阳若无其事走出来，自自然然和秦山打招呼，两个人情绪高涨说着话，似乎和咖啡豆的品种有关。
陈垣目光灼灼，紧盯着乔阳的背，觉得心头一阵恶心。
“乔阳，过来说两句。”陈垣叫乔阳过去，秦山的目光停留在书页上，没有移动。
乔阳看了眼秦山，在这儿说吧，秦山不是外人。
“也行。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要说什么。”陈垣指了指小厨房方向，“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若伤害乐乐半分，我，不会放过你！”
秦山皱了皱眉，翻到下一页。
乔阳故作镇定，站起来送客，“我和乐乐的事，不需要你个外人操心。”
陈垣却不动，出其不意地挥了挥拳头，“这是警告，不要以为我只会摇笔杆子。文人笔如刀，扎起来会痛到你哭爹喊娘跪地讨饶！”
乔阳却轻蔑地笑，上下打量她，就凭你？你是在威胁我？
是，陈垣大大方方承认。
“时政条线我跑了一年，工商税务，政府街道，都有些人脉。朱记者跑政法条线，公安部门他熟。你应该是聪明人，听得懂，劝你一句，别惹记者。”
她挑衅地比了个中指，秦山恰好抬起头。
如果秦山此时开口帮乔阳，她会毫不客气连带着一起骂，还好他只是厌恶地皱紧眉头，低头继续翻书。
要弄垮一家店不容易，但要恶心一家店，能有千百种龌蹉的方法。
只要乔阳安分守己，陈垣不会干预，但是如果他不识相……
她把愤怒暂时压制，现在还不到发作的时候，她还没有确凿证据。
乔阳恼怒地挥手驱赶陈垣，“无赖，疯子，流氓！你给我出去！”她成功地激怒了他。
陈垣笑得猖狂又得意，点到为止，你好自为之。
美编室里只有乐乐一人，陈垣把纸袋搁在她桌上，拉了把椅子坐下。
乐乐开心得大叫，“我家乔阳就是好，嫉妒吧，女人？你也快找一个去。”说完，她朝陈垣挤眉弄眼，“偷偷告诉我，送花的那位到底是谁？”
若在往日，陈垣还会和她打趣几句，今天，她却没有心情。
“乐乐，乔阳这个人，你到底了解多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陈垣的一脸严肃吓坏乐乐。
陈垣犹豫不定，该怎么说？说乔阳撩过她？说乔阳和店里的小妹不清不楚？说你们根本不配？说他会把你吃到连骨头都不剩？
她一句都说不了。
“我爱他，他爱我，就够了。”恋爱中的女孩，眼中看不见恋人的缺点。
在乐乐眼里，乔阳如最美的彩虹，照亮她灰暗的人生。
他稳重体贴，没有年轻人的毛躁，永远平静踏实，在他身边，乐乐觉得心安，她心中的缺口在慢慢圆满。
出乎意料，陈垣却不赞成地摇头，“他，太复杂……慢慢来好不好，不要太快，慎重点……”
乔阳曾无意提起过，陈垣对他似乎有意思，乐乐还笑他自作多情。
乐乐纠结地看着陈垣，“垣垣，难道你对乔阳也……”
陈垣的心中，犹如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憋屈无处发泄，她很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大吼一声，或者去咖啡馆把乔阳暴揍一顿！
她深吸一口气。
“刚才在店里，我看见她和小妹拉拉扯扯。”不能再拖，她要亲手戳破虚幻的爱情泡泡。
“够了。他们的事情我知道，不需要你费心！”乐乐推开椅子，快步走出美编室，她不想再听。
陈垣攥紧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她骂自己蠢，刚才为何不直接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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