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t-lights为康复医院捐赠价值一千万的医疗设备，捐赠仪式恰好定在周末。
陈垣本想借口要加班婉拒邀约，可黄院长连打几个电话，她只好不情不愿答应。
一大早她就出门，小巴颠簸整整一小时。
黄院长站在大门口，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打转，兜里的手机一刻不消停。
陈垣简单打了个招呼，说先去探望母亲，到时候大礼堂碰头，黄院长连声说好，小跑着去停车场接领导。
下了几天的冻雨，今天终于放晴。
没有寒风肆虐，冬日暖阳柔和而明媚，补偿前几日刺骨的阴冷。
她给母亲戴好绒线帽，围上羊毛围巾，反复确认没有遗漏，才推着轮椅出了病房大楼。
刻意避开正门，悄悄地从后门出去，转到远离主楼的后花园。
花园偏安一隅，只有长期住院的病人才会偶尔来散步，却被打理得干净清爽，连石凳上都没有落下灰尘。
黄院长果然是个尽心尽责的人。
冬日暖阳太阳竟然有些刺眼，她把母亲的轮椅车侧着停放，避免直射影响视力。
没有风，她的半边脸徜徉在阳光中，热得发烫。
她放空自己，享受难得的清净，只要和母亲在一起，就轻松惬意，仿佛生活在天堂。
母亲今天异常亢奋，激动地拉起她的手，指尖微微颤动，久久不肯放开。
“阿方，今朝你怎么来看我了？你不是嫁到北方去了吗？你儿子呢？哎呀呀，你看我都老成这样，你怎么一点都不老……”
方阿姨是母亲的闺蜜，二十岁那年离开家乡，嫁到北方，从此两人依靠信件联络。
母亲忘记了，方阿姨几年前患癌症去世。
母亲出车祸后，方阿姨曾带着家人，拖着病体，千里迢迢来看望过她。
那一晚，她们仿佛又回到少女的时代，挤在一张床塌上，兴奋地叽叽喳喳。
陈垣躲在小房间，隔着薄墙，偷听她们讲既陌生又新鲜的往事。
原来母亲曾经那么调皮，爬树逃课捉弄邻桌小男孩，这些一旦陈垣做了就要被打手心的事情，母亲当年一件不拉。
原来父亲和母亲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原来母亲是断绝了六亲，和父亲私奔到大城市。
听着听着累了，倦意袭来，梦里晃晃悠悠都是浆声灯影。
她看见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河岸边并排而坐，白皙的脚荡着清水嬉戏，她们的头靠在一起，低声絮语，偶尔吃吃的笑，手边是菱角的壳，散发着泥土的清新味儿……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接一阵的哭声惊醒。
夜半的哭泣，拼命压抑住情感的宣泄，不敢太大声。
“下一次见面，大概要在另一个世界。阿方，我们还会碰面吗？”
“会的，你一定一定不要忘记我的名字，我会一直等你。”
……
陈垣垂眸，声音有点哽咽，“我很想你。”
母亲轻轻抚摸她的手，目光似穿透幽暗的岁月，停留在如梦的光影中，“我也天天想你。”
低头细看母亲的双手，皲裂的口子密密麻麻，虽然用了药，还是可以从开裂处看出触目的血肉。
她掏出口袋里的护肤霜，仔细给母亲的手上涂满。
可哪怕是不小心碰到伤口，母亲却似乎都没有太多痛感。
她奇怪地抬起头，发现母亲正转头，望着小树林方向。
散漫的目光聚拢，母亲看得专注而认真，仿佛在探究，又像在述说。
她顺着母亲的目光回望，什么都没有，除了常青枝叶，随着微风轻摇身姿。
再转头，母亲已收回目光，疲累地靠在轮椅上，合上双眼。
主席台上，韩亭和黄院长正说着场面话，黄院长翻来覆去就是感谢。
韩亭的手被他握了太久，渐渐生出几分烦躁。
秦山背着相机走进来，韩亭如蒙大赦般抽出手，招呼秦山过来。
“你跑哪里去了？找你好久。”韩亭埋怨他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
秦山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刚才在外面转了几圈，想拍几张医院全景照片，谁知道耽搁了。”
“开始吧。”韩亭和黄院长并肩而立。
秦山举起相机，认真又虔诚，按下快门。
捱到结束，黄院长擦了把额头的汗，在心里把各路神仙感谢一遍，总算没出岔子，功德圆满。
要说遗憾也是有的。
“韩总，我早上遇到小陈，她说会过来参加仪式。我一忙就忘了，唉。这次要感谢二位的鼎力支持。”
韩亭特意问了陈垣母亲的情况，黄院长斟酌片刻才开口，“实话说，并不乐观。这些话我也和小陈说过。她母亲在不断恶化中，会慢慢失去基本功能。她，需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韩亭深深叹气，嘱咐黄院长有任何问题，一定请通知他。
秦山整理好相机包，问韩亭能不能载他一程。
李苒发了消息，让他下午回报社，有个临时任务需要他，具体情况也不说。
他原本想拒绝，周末他要休息，出去喝杯酒，找朋友聊天，哪怕躺着发呆都可以。
可李苒这次是用师姐的口吻，不容他说不，“就当帮我个忙，几张照片而已，拜托拜托。”
“乡村小巴够呛，半边屁股都颠麻了。”康复医院远离市中心，走的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秦山只觉这一小时的车程如受刑，不堪回首。
“行了，大少爷，知道你娇贵。”韩亭揽上秦山的肩膀。
秦山呸他一声，“我算什么大少爷，我在山里吃糠咽菜时，是谁躺在五星级酒店里花天酒地的。”
韩亭呵呵笑了，谁知道谁啊。
“对了，你把统发稿给发我一份。许凤伊临时说不来。”
幸好今天的新闻，照片是重头戏，文字弱些也无关紧要。
说到许凤伊，韩亭突然变了脸色，敷衍着说知道了。
秦山耸耸肩，都是成年人，弄到如此尴尬的地步，又是何苦。
韩亭开着车转出停车场，驶上乡间小道，为了避让小巴士，停在岔路口。
秦山坐在后排，打开相机，筛选今天的照片。
突然，韩亭踩了一脚油门，提速向前奔驰而去。
秦山的额头不期然地撞向前排椅背，他第一个念头是赶紧保护手中的相机。
“兄弟，你疯了？我的相机如果砸了，我找你拼命！”待到确认相机无恙，秦山才松了口气。
可韩亭闷声不吭，脚下的油门始终没有松开。
转了个弯，摇摇晃晃的小巴出现在视线里。
秦山认出来，就是他来时坐的那班，车身花里胡哨贴着治疗脚藓广告，想忘记都难。
很快，两部车几乎平行，韩亭放慢车速，频频转过头往小巴张望。
小巴的车窗大开，司机叼着半截烟，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高举，示意韩亭快把车往前开。
乡村小道狭窄，并行太危险。
可韩亭却不愿，他尽量控制车的速度，保持齐头并进。
小巴司机终于怒了，开始猛按喇叭，手用力地挥，快走，快走。
车窗拉开，有人探头出来看热闹。
秦山也忍不住转头，小巴后排有个眼熟的侧颜始终低着头，对外界完全充耳不闻。
他看了会儿，想起她愤怒疯狂的眼，咆哮如雷的吼，和狡诈的笑。
面对这样不可理喻，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凶神恶煞，一向在花丛中自在游走的韩亭，怎么就魔怔了？
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大力拍椅背，“韩亭，我下午还有任务，快迟到了，走吧！”
韩亭从反视镜里瞥他，似在埋怨他多事，然后不甘心地踩下油门。
再恋恋不舍都没有意义，路窄难行，容不下两辆车。
秦山回到报社，把稿件和相片整理好，又去美编室看排版。
乐乐精神不济，一直在出错，拖拖拉拉浪费很多时间。
他做完手头所有的事，去副刊编辑部找李苒，办公室却没有人。
经过陈垣的办公桌，看见一张凌乱无序的桌面。
喝了一半的水杯，散乱四方的各色水笔，角落里塑料水瓶中，插着一枝花。
孤独的马蹄莲已然衰败，落光了叶的光秃细杆，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软趴趴靠在水瓶边缘。
陈垣似乎依然每天勤勉地给它换水，水瓶下压着一张纸，勿动，谢谢。
焦黄卷曲的花瓣瑟缩萎靡，花蕊干瘪成游丝，他抬手轻轻触碰，花瓣却无声无息落下。
李苒发来消息，没有具体地址，却是个定位，离报社不远。
秦山脖子上挂着相机，跟随定位，心中却打了无数问号。
他从小跟随父母在不同城市间迁徙，起初还会因为分别而落泪，到后来，他渐渐懂得，人与人之间若没了牵绊，心就不会痛。
而这个城市却和他魂梦相牵。
在这里，四年大学岁月，他留下青春的悸动，成长的茫然，还有，沉重的代价。
从青涩到晦暗，从暖春到凛冬，从阳光灿烂的天真，到时间荒野的绝望，不过一息之间。
转身离开的刹那，涌上心头的是难以化解的怅然，毕竟终有些许留恋会遗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在经年往月中默然地吞噬着当年的决绝。
剩下的，挥不去又带不走的情感，便化为不能触碰的伤口。
路口有一棵白玉兰树，他停下步，被突如其来的相遇震撼到失语。
硕大的树冠，无与伦比的白，树枝被数不清的花朵重重压着，沉甸甸地往下探去。
白色是最轻飘飘的颜色，却在这棵树上形成另类的丰硕，风摇枝干，满目的白，晃得人晕眩。
树下站着一个人。
绛红色的大衣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侧着脸，微抬头，目光胶着在花骨朵上，
一张张侧颜，突然闪过眼前，叠加成一个人。
微醺的氤氲中红润如霞，黯然晦涩的苍白无力，朦胧梦幻中的不真实，愤怒又扭曲的张狂，还有冬日暖阳下漫溢的爱与感动……
秦山突然觉得五感被唤醒。
他看见天空的瓦蓝，望不见底，深澈又澹然。
圣洁的白玉兰，树下那个人，微微勾起的嘴角。
他听见风在吟唱，他嗅到若隐若现的花香，他触摸到冬日暖阳的温度。
唇齿间一颗薄荷味的粽子糖，是他从李苒桌上随手拿的。
含在嘴里，清冽凉爽，如夏日里穿透指尖的山间晚风。
他举起相机。
取景框里，女孩突然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从欣喜，茫然，疑惑，再到镇定，恣意的笑渐渐收敛。
“秦老师，怎么是你？”
李苒说请摄影部的崔老师帮忙，陈垣没想到出现的却是秦山。
秦山放下相机，指了指玉兰树，答非所问，“这棵树很漂亮，忍不住拍几张。”
“我也这么觉得。刚才还和施筠说，白玉兰高洁清雅，最配她的形象。秦老师，太谢谢您肯来帮忙拍照。”
施筠？
秦山往后退了一步。
“秦山，真的是你，我们又见面了。”施筠从挡住的电线杆后面走出来，她掩饰不住久别重逢的喜悦，整个人都在发光。
秦山又往后退一步，盖上镜头。
“对不起，我说过，我不擅长拍人像照，李苒搞错了。”
他眸光冷峻，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嘲弄，毫不留情地拒绝，再一次。
施筠紧紧拽住陈垣的胳膊，她全身在发抖，笑容冻结成霜，眼底尽是失望。
“秦老师，拜托您，施筠是今天晚上的航班，她要出国采访。我的稿件明天截稿，就只缺一张照片。”陈垣近乎哀求，只希望秦山能发发善心，帮她这一回。
“抱歉。”秦山眼皮都没抬，转身欲走。
陈垣快步追上去，“秦老师，你站住。我尊重你是有想法的摄影师。但现在，你是有拍摄任务的摄影记者，请你尊重我的工作！”
她努力克制要爆发的情绪。
一张照片，只耽误他宝贵生命中短短几分钟而已。
秦山没有回头，反而步伐越发坚定，“我会亲自去和李苒解释。”
陈垣看着秦山毅然离开的背影，拧紧眉头，她已经出离愤怒，这人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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