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陈垣在医院里躺了几天,给秦山打过电话,但这次他彻底关机。
姜禾来探望,陈垣拉着她的手,无限感慨,直说谢谢。
是秦山警醒,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姜禾不敢邀功。
“你如果真感激我,就好好养着,等病好了,我们继续切磋。”她倒也不客气。
陈垣还是很虚弱,“放心,等我养足力气,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奉陪。”
姜禾嘻嘻笑,“好妹子,爽快!我等着你!”
这都什么人啊!
李苒的身体时好时坏,陈垣跟着提心吊胆,茶饭不思,人越来越瘦。
她天天做噩梦,每次都梦到死去的李苒和举着匕首的林胜,夜夜惊叫着醒转,泪湿透枕头。
王宇劝慰她,担心于事无补,只有养好身体,才是报答李苒的方式。
陈垣的心空落落,出院后,请了几天假,她要去找秦山。
她不想再听他讲什么对不起。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对不起,一切都是庸人自扰。
他最后给她的拥抱,让她心痛到发狂。
她要认真问问他,到底谁才是胆小鬼。
他说他爱得卑微,爱得失去原则,爱到骨子里。
她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还没有开口告诉他。
陈垣等在梧桐树下,许久未动。
直到天色暗淡,可他的屋子始终没有灯光亮起。
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敲门时意外发现门未锁,大概主人离开得匆忙。
摸索着走进去,站在屋子中央。
只觉得又跌入时间隧道,每个角落都勾起难忘的回忆。
借着窗外的灯光,屋里是最简单的家具摆设。
单人床靠在墙边,桌上摆着他看的书和摄影集。
衣柜的门敞开,衣服都还在。
打开灯,陈垣赫然发现一面墙,一面贴满相片的墙。
都是从窗口拍出去的梧桐树,不同季节,不同姿态。
正中间放大的相片里,陈垣正站在白玉兰树下,转过头直视镜头。
她睁着晶亮的圆眼,诧异着他的不期而至,有惊喜落于眼底。
没藏住,被他用镜头意外捕捉。
她记得这张照片,很久以前的冬天,为了施筠的事,结局是她气到发疯。
她记得,他举着相机,又放下,说这棵树很好看,她的心落下一拍。
好吧,他没说错,是很好看。
照片墙对面置放着沙发,茶几上的烟灰缸,落满烟头。
他抽一时,戒一时,随着喜悲,顺着情绪。
陈垣坐下,想象着秦山坐在这个位置,凝望相片中的自己。
他看她时,在想什么?
带着笑,还是带着恨?
或者更多的是无奈,抑或是,惋惜?
烟灰缸边,纸折的金莲,挺刮有型,显是新做成。
莲若有心,必当其苦。
莲若无心,必当其空。
陈垣小心捧莲于掌心,坐了一夜,想了他一夜。
天蒙蒙亮,她就离开,辗转到了枫岭。
下车爬到半山,转入林间小道。
朝着银杏的方向,穿过小树林,豁然开朗。
独隐于一隅的真如寺,默默无闻,不浮不躁,立定乾坤。
“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如,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
山门是后来建成,琉璃瓦映照着天空的澄蓝,张扬的檐角指向天际。
正殿黑色凝重,单檐歇山顶,四条戗脊形成半坡,将屋顶陡然的威压延伸到四方。
殿中有粗大的柱,柏和杉,撑起几百年的光阴。
少部分历史的旧物,大部分是经年的修补,看似不协调却又显得真实。
毕竟是走过岁月的沧桑,若还贪恋原样完整,就是顽固的幼稚。
两棵高耸的银杏树,正对着大雄宝殿,婆娑摇曳于梵音袅袅中。
多少善男信女,声息寂灭,匆匆而行,与佛结缘,来了,又散了。
陈垣屏息静气,把步子放轻,水泥方砖铺地刻印莲花,象征迈入清静宝地。
只觉得若步履不停往下走,心湖中也会绽放出柔软清明的慈悲之莲。
大殿中佛像庄严肃穆,释迦摩尼身披金衣,五彩光华。
凡人贪恋直观,见金刚怒目,便震慑于其降伏四魔的威严,见菩萨低眉,便感怀于其不舍六道的慈悲心。
贪嗔痴炽盛的时代,见相观心,也算是方便法门。
一阵尖利的哭泣划破寺院的寂静。
香炉前,早生华发的中年女子,席地盘腿而坐,哭泣哀号,说的是本地话,陈垣听不太全。
她把哭腔拉得悠长,声嘶力竭时,又暗中运力把尾音化作惊诧的感叹。
每哭完一段,她都会仰头望天。
明明天上空无一物,但她的目光却似与某物相接,刚发泄出的满腔悲戚又瞬间被填满。
下一刻,哭腔婉转迂回,又开始回环往复。
若在平时,陈垣大概又会大放厥词,批评宗教救世的妄论。
佛门慈悲,无非是有限的感情慰藉,想象的安慰剂,欲望诉求的工具。
可那女人的哭声,却让她感同身受,同悲共恸。
天地罗网,寺庙是尘世中的避难所,请尽情去叹,请大声去哭。
可哭完之后呢?逃避的了吗?往哪里逃?怎么逃?
她的父亲曾经在佛前跪拜,求一丝怜悯,让母亲少受病痛的疾苦。
可没用,一丁点用都没有。
冷风雨中,他们决绝转身离去,世间万般苦,最终还是她独自扛下。
秦山从后院走出来,远远望见陈垣盘腿坐在青砖地上,垂眸冥想。
他起先走得拘谨,渐渐的,越来越快。
到最后,他毅然奔向她。
可到了跟前,他又手脚畏缩,背光而立,把自己藏在阴影里,惶恐难安。
她低头发现身前投射下的影,抬头眯起眼,努力让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
无数个镜头在眼前穿梭,每一次相遇,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对话,原来早已镌刻在心中。
她的一颗心,早就盛满了他。
既然逃不了,那就去面对。
终于,她笑着对他伸出手。
秦山仿若经历漫长而焦灼的末世审判,最后一刻才得到恩赐的救赎。
他慌忙抓住她的手,半跪下身子,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的手心如此的暖,是人间最珍贵的宝藏,是上苍留给他的生门。
她深埋在他的脖颈处,悠悠叹了口气。
秦山,我来了。
他僵直的背突然如山崩塌,胸口热流涌动,冰封的心在融化,一点一滴。
他不敢妄动,不敢呼吸,不敢看她。
她静静闭上眼,她想着,念着,盼着,等着,无非这个时刻。
哪怕以后天各一方,拥有这一刻也值得。
人生际遇,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完美,太多过往,太多纠结。
她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只想寻一个人。
追逐太久,绝望放弃时,徒然发现他就在身边。
她的心没变过,自始至终,一直是他。
她的手心开始冒汗,他和煦的笑,如春风拂过,在耳边问她,你紧张?
轻轻嗯了声,很紧张。
秦山把她的手指搭在胸膛上,他的心跳如鼓,敲打着她的神经。
我也是。
两人席地而坐,陈垣紧靠着秦山的肩膀。
秦山拉过她的手,十指相握。
他的手指都是毛糙的刺,经年的风霜,还是落下了实证。
“你怎么找到我?”秦山柔声问她。
陈垣笑他太直白,“你留下那么多线索给我,想不来都不好意思。”
秦山捏紧她的手,放在唇边,有她为他奔赴,大概也算此生无憾。
“我一直在等你,很久以前就开始。可现在,我想你来找我,又怕你来……”秦山望向远方,夕阳开始下沉。
“为什么?”
“我怕再伤害你,林胜的话让我惊醒。一直以来,我的存在,都是对你的压迫。对不起。”
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心,陈垣是他的软肋。
只有这个傻姑娘蒙上自己的眼。
他目光闪烁,怜惜地看她。
这一次,他轻轻抚上她的额头,那些调皮的碎发总算服帖。
陈垣靠在他的肩头,只觉得整颗心都踏实了,“别再说对不起,我不觉得苦。”
秦山突然停顿住,“谷渊的事……”
陈垣抬眼认真看他,“不用说,我不在意,那些不重要。”
她总算明白,她只要他,其余不再重要。
“可对我重要,我想说给你听。”秦山叹了口气。
“谷渊很有个性,却喜欢掌控别人,我也是年少气盛,觉得不合适,就和她分手。谁知道一个月后她来找我,说我曾经答应过她,陪她去爬山。最后一次,就当是分手旅行。我答应了。”
秦山无数次回想当初的决定。
这是他的人生中,最愚蠢的决定,却把他最终引向了陈垣。
“我并不知她真实的心思,可到了山脚下,她突然说想和我复合,我拒绝她,躲开她。”
“那天,我去和向导讨论登山的事宜,再回到营地时,她已经没了呼吸。我慌了,只好报警求助。”
“警察调查完尸检后,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死亡原因是心脏骤停的猝死。”
“她原本就有先天疾病,而怀孕加重身体负担。她吃了药想把孩子拿掉,加上高海拔影响,种种不利因素叠加……”
陈垣惊呼一声,怎么会这样。
“孩子不是我的。”
“是林胜的。”
秦山默认。
“可我依然自责,如果不是我,她或许不会落到一尸两命的下场。回到国内,我的良心熬不住,跪在谷老师和杨老师面前,求原谅。他们是善心人,没有责怪我,这反倒让我更煎熬。”
陈垣握紧他的手。
“这些负面情感堆积起来,我生了场大病,之后就决定离开,大概是想赎罪。”
陈垣把头靠近他的胸口,听扑腾的心跳声,她指了指他的心。
“秦山,这不是你的错,你有颗全天下最温暖的心。”
秦山把陈垣搂在怀里,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是的,只有她才是他的救赎。
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他隐忍多年,不愿意伤害谷老师,隐瞒谷渊怀孕又乱吃药想把孩子拿掉的事实,所以默默承受林胜的恶意中伤。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谷渊永远鲜活得留在家人的记忆中。
那些罪恶的因果,就可以全部埋葬在冰冷的雪山之下。
这是他唯一能为谷渊做的。
谷渊留下的录音笔里,也说起自己对于感情的迷茫,她不知道对林胜到底是不是爱,她想分清楚。
可等她想清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一切都被毁掉。
“八年来,我没有一天活过,直到遇见你。”
梵钟长鸣,落日余晖中,陈垣看见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在石砖的莲花瓣上。
霞光染红大地,莲花仿若活转过来,升腾出圣洁婀娜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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