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照幽冥
身处幽州鬼神城，众多弟子也没有心大到随时随地都能躺平熟睡的地步。
相熟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分好房间，再各自抽好值夜的签，才勉强睡下。
更深露重，檐下的灯笼里也摇摆着不寻常的幽绿之色，值夜的弟子踏踏在木地板上走，脚步声因咯吱作响的木地板而显得嘈杂。
睡下但没睡着的弟子们被嘈杂的脚步声一吵，只觉得氛围更加可怖了。
云连枫单独一个房间。
她坐着蒲团上，手中握着一枚前几天刚刚结账的火属性灵石正在修行。
周围皆是幽州晦暗粘稠的气息，唯有手中的灵石将灼灼热意淌入她的经脉。
修行到半夜，她忽然睁眼，收起灵石，开门跳到房顶上。
值守的弟子原本夜越深越是心惊胆战，看到除妖队的同伴顶着一张被灯笼映得惨绿的脸迎面走来都恨不得一对三遍暗号。巡逻到半夜听到有房门嘭的一声打开，接着看到一个人影直接跳到屋顶上，顿时不管不顾拉了警铃。
房间里本就睡不安稳的弟子们赶紧跳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法器就往外跑。
跑出来一看，那位冒名顶替的人就站在房顶上，一双金色的眼瞳在众人身上扫过，目光锋利得让人有些刺痛。
刚起床的弟子瓮声瓮气问值守的：“出了什么事？”
云连枫却说话了：“你们去隔壁院子里把祝长老叫醒，让他带你们离开幽州。”
从白天之后，弟子们便有些不服她，立即顶嘴道：“明明任务都还没做完，你怎么能让我们走呢？”
云连枫道：“洄川乱了，快。”
除妖队弟子们都不太愿意。
天下仙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玄夜道这般经常跟幽州打交道的了，何况历来治理洄川的就是玄夜道除妖队。
若是除妖队都退了，洄川又怎么办？
她一个冒牌货又能做什么？
只是不论是战是退都要请示祝灯，因此也没人在这节点上跟云连枫争，当真去敲隔壁院子的门了。
醒来的人整着队，想早点赶去洄川边上看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金光照亮鬼神城千重万叠瓦顶，抬头时，只见一道光从无星无月的混沌黑夜中划过，竟有种夺目的光耀之感。
等到那抹金光停下时，抬头看天的人忽然嘶了一声。
火光的尽头是顶着天穹的黑色泥柱。
泥柱之中的鬼脸比他们刚刚到洄川时还要再多一倍，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像是覆盖在巨兽身上的虫子。
除妖队弟子失声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话之间，泥柱鼓动了，附着在泥柱里鬼脸当真像是被揉捏的泥人，随着鼓动而膨胀，黑泥被拉扯得十分稀薄，隐隐可以看到后面有两种力量攀附着石碑，而石碑正是满河黑泥的脊骨。
弟子们微微骚动起来。没有人看得出那是什么。
云连枫却依稀能够辨认出，那是魔气和神力。
她轻声道：“这盘棋有点大。”
而后手掌虚握，以虚幻的剑斩开黑泥，直面纠缠在一起的魔气与神力。
后方，男弟子们的远门已经打开，醒着的人都看到了天边的异象，更有人一路小跑着去禀报祝灯。
不等门被敲响，祝灯已推门而出，他看了眼远处的战况：“走，回玄夜道。”
除妖队弟子：“祝长老，我们是恶鬼与人间的屏障，如今恶鬼已现身，我们怎么可以就此离开？”
祝灯用气劲把零散的弟子全都赶回队伍里，道：“若是我们回去了，掌门自然会想办法对抗恶鬼。若是我们折在了这里，那些准备庆贺日出之日的弟子，又会如何？”
除妖队只能跟着他走：“那我们就把云长老丢在这里，独自对抗恶鬼？”
祝灯道：“总要有一个人殿后。如果她不想留下来，我也会留下拖住恶鬼。带队长老的责任便是如此。”
除妖队弟子一时怔住。
有人轻叹：“她为何不用真名呢？今后我们祭奠她，又该写谁的名字？”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名。”
说话的声音从前方围墙上响起，接着，身着纸衣的大鬼神就落在众人面前，拦住去路。
面如石刻的童子们也纷纷从墙上降下来，将玄夜道众人团团围住。
除妖队弟子们纷纷亮出法器。
剑拔弩张。
祝灯道：“大鬼神这是何意？我们玄夜道奉命前往幽州解洄川之难，如今却要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走吗？”
“我要你们等那边战斗结束再走。”大鬼神摩挲着命薄上空白的那一栏，“否则，我可打不过那个时代一路杀上去的神灵。”
祝灯回头看了眼云连枫。
只见那诸多鬼物所依附的黑泥时分时合，半点受到消耗的痕迹都没有。
几乎是一场无法获胜的战斗。
“那个时代一路杀上去的神灵。”祝灯决定冒险一把，“指得是渊守神吧？你为什么要忌惮渊守神？你是准备对小太阳星做什么，还是，犯了不该犯的忌讳。”
大鬼神没回答他，只是本就不似活人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了。
说话之间，幽州自古以来便不见天日的混沌，忽然被彻底照亮。
在场的，就是活人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那些在混沌里泡了很久的死灵更是受不住这样的亮光。
转瞬间，哀嚎声响遍了半个鬼神城。
满天焰火落了下来，兜头罩住围住除妖队的童子，将他们像蜡烛一般点燃焚烧。
除妖队倒吸一口凉气，甚至都觉得云连枫手段过激了。
那是从洄川中来的悔过之魂，怎么就要被烧掉了？
然而细看之下，那些童子脸上无悲无惧，在真火灼烧的剧痛中半点挣扎都没有，眼神冷冷的，看上去更为不对劲。
大鬼神没沾染真火火苗。
他看着被他从洄川中带出来的童子们一一被火吞没，竟然还露出了笑容：“这么快就发现了童子才是平定洄川的关键。不愧是，太阳星主。”
围观的除妖队被他的语气弄得浑身发毛。
祝灯当机立断，拔剑挡在大鬼神跟前：“走！”
反应最快的除妖队弟子忍着泪，击飞两名童子，抓着身边的同伴就要跑。
祝灯剑尖直对大鬼神道：“祝某虽不才，若是拼却性命，也能让大鬼神付出些代价吧。”
大鬼神不答他的话，直勾勾看着天边的战场。
祝灯不便分心，也不敢率先动手，只是一眨不眨看着大鬼神。
云连枫烧毁了大鬼神放在外界的童子，洄川的黑泥便化了一层。
无数哭笑着的鬼脸变得麻木，从黑泥中脱离，飘到一半就散了。
云连枫轻声道：“果然。”
她在洄川上燃了四天真火，自以为烧光了恶鬼的魂魄，到头来却发现满洄川都是纯粹的恶。
大鬼神所言，让她觉得纯粹的恶意是独立于魂魄存在的，但仍然感觉不对。
那种感觉在面对童子时更为明显。
她忽然想起来日月阁的门人。
如果克制自己，让自己对外界冷漠无情不算是恶，那么那些门人又算是什么？
她年幼时在人群中穿行却无依无靠的遭遇，又算是什么？
既然童子是恶，那么答案呼之欲出：大鬼神每十二年提炼出来的并非洄川善魂，而是洄川的恶鬼。
或者说，恶鬼王每十二年诞生一次，拜入大鬼神麾下，成为大鬼神控制洄川的利器。
而洄川，每百年则因为神力与魔气的波动失控一次，川中恶鬼想要借神力挣脱，既是为脱离控制，也是渴求为祸人间。
云连枫看着上半部分的鬼脸融化，轻声道：“也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幽州还没诞生出新的大鬼神。”
原本被鬼脸黑泥包覆的神力与魔气失去束缚，喷涌出来，竟有些相辅相成之态。
云连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之前才极限运转过的金丹重新变得滚烫，几乎以燃尽自身的姿态，再度照亮幽州。
金丹完全放开，释放出的火攀附着灵骨，由血肉烧至皮层。
神魂却极度冷静，去感知，去悟道，去酝酿出一道锋锐无双的剑意。
她以身为剑为火，撞向那纠葛的灵力。
火鸟呼啸而起，唳声尖锐得让还未脱离开的那一半鬼脸神色痛苦。
杀伐之道、剑意、灵骨、血肉合而为一，手中无剑，那便以身代剑，斩出一方天地。
一击过后，混沌震颤，神力与魔气都被击散、分开。
天边空空荡荡。
洄川的黑泥与恶鬼、神力与魔气纠葛着的石碑都全然消失。
“剑呢？”有人问道。
祝灯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另一人在他身后道：“她使出了那样的剑意，一定是以身化剑了吧。”
祝灯反应过来，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跑啊！怎么不跑？”
这群不怕死的金丹崽子怎么就回来了？
“那个，我们可能遇到了点鬼打墙……”
祝灯快被自家道门没用的弟子们折腾得没了脾气：“你们是金丹。”
大鬼神在笑：“鬼打墙是我布置的。”
祝灯眼神一厉。
偏生缺心眼的弟子们还在他身后道：“看吧，这就超出我们的能力范畴了。”
祝灯觉得自家道门的弟子上辈子不是铁就是铅，否则怎么会如此之沉重，他一个化神都拖不动。
大鬼神像是终于对他们失去兴趣了一般，手一招，一本素白的簿子落入他手中。
他驾风飘摇而起，握着笔，对着恶鬼与剑修一同消失的原野，念出了早已确认的名字：“苏长明。”
笔尖落于命薄。
而这一次，名字并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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