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异月·下

星岚默默注视地上的一团“氤氲”——并非水汽，而是天地本源灵气的汇集凝现。即便此刻已经浓厚到近乎于实质，却依然没有停止下来的迹象。

        而越是如此，星岚的眉头越是紧蹙。

        『不对，不对……这般规模，怎会出现在一个正在启赋的人族身上？』星岚年轻时曾有幸旁观过人族的启赋，但规模却是远远不及现在。

        『这小子当真浑身是谜！』星岚暗自一叹，却也未出手探查。因为启赋这步虽然各族皆有，但唯独对人族来说无比的重要与特殊，任何的干扰都可能导致意外发生，甚至是身殒魂消。

        也正因于此，当今帝果已成为每个人族启赋时的必备之物——它不但会提高成功率，还会为吃下的人族提供一种庇护，一种连星岚都敬畏羡慕的存在。

        渐渐的，“氤氲”似乎终于达到了自己的极限，猛地向内一缩，四下飘散开来消失无踪。

        游鸿缓缓地睁开眼睛，银白的光彩在其眸中一转而过。他四下打量自己和周围，直觉得身体状态前所未有的好，所睹的一切似乎也比以往更加的清晰。

        “如何？见到了什么？”

        “……一轮明月。”

        『竟然是「月」！』星岚当即愕然，不定的双眼中似有星辰在明暗闪烁。暗自踌躇间，他注意到游鸿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并未像常人那样表露出太多的喜悦，反而夹杂着几许担忧。

        “怎么了？”星岚问道。

        游鸿又迟疑了一下，终还是坦言道：“我见到的那轮明月有些……异样，在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道狭长的血红裂痕。”

        说完，游鸿站起身忐忑地看着星岚。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此期间他下意识地将右臂微微侧转了一下，使前臂上的那道的伤痕淡出星岚的视野。

        星岚一阵沉默，不语的样子搭配头部前倾所产生的面部阴影，将此间的氛围压抑到了极致。蓦然地，他直视游鸿向他问道：“小子，你杀过人？”

        游鸿一愣，未曾料到星岚会这般说，半是误解地回道：“没有。但如果有人想要伤害星羽乐，我定与其拼命！”

        星岚不由莞尔，但眼中包含的意味却远非这薄薄的一层，“那你一定是重伤过谁。别紧张，我并不是要探寻你的过去，更不是在考验你的决心，这也不是什么十分严重的事情。

        你刚所见到的，与其说是真物，不如说是一种象征。即象征与你相合的灵气属性，也象征着你自己本身。待你看开放下，不再被过去纠缠，异样自然会消失。”

        『原来是那件事遗留下的「阴影」。』星岚从容自若的语气让游鸿放下心来。老实说，在刚发现时可当真是把他惊得不轻，毕竟那道裂痕无论怎么看都和明月严重不搭，由内泛出的血色红光更是让他联想到诸多不妙的事物。

        见游鸿接受了自己的说法，内心颇为复杂的星岚对他讲道：“现如今你已成功启赋，余下的事自会有人来指导你。来，让我们把说定的事完成。”

        游鸿点点头走近桌案，从另一个古朴盒子中拿起手环。

        入手的冰凉和坚硬的质感如同最初的印象一样，似是某种金属；但近距离观察到它柔白的色泽后，游鸿觉得它或许也可能是某种玉石。

        宽度大约一指，内侧平滑，表面有两道镂刻细痕蜿蜒交错；整体风格看上去十分简约，让人难以相信它是一件用来拘束的物品。

        再次看向星岚，游鸿颇为洒脱地将手环戴到自己的左腕之上。在动作完成的瞬间，原本偏大的手环立刻收缩与皮肤紧密贴合，而游鸿亦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束缚感——并非来自臂腕，那里如不注意甚至感觉不到手环的存在；而是一种仿佛来自精神、来自灵魂的感觉。

        如有明悟，游鸿依照先前，闭目凝神细细感受起来——

        恍惚间，游鸿再一次见到那轮异样的明月，悬于一片无垠中辉耀光芒；其正下处，盘坐着一个身影，三条虚实不定的锁链如龙蛇般环绕在他周遭；而那人，正是游鸿自己……

        “敕令星辰，聚以动月。小子，醒来！”

        游鸿猛然惊醒，瞬间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哈啊，哈啊，我这是……？”

        “小子，你先下去好好休息。”星岚对游鸿说道，之前或多或少都会为其解惑的他这次却没有多说任何言语。

        “是。”游鸿稍作一下调息应道。刚才的经历让他此刻倍感疲惫、无暇多想，勉强向星岚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推门离去。

        注视游鸿步履虚浮的消失在门扉关合之间，重新坐回椅上的星岚久久无言。

        “银月无暇，纤尘不染……”

        “若显血污，当杀……莫留。”星岚并未对突然出现的声音感到意外，而是略带茫然地叙出下文。

        “魂灵天一，可惜，可惜。”光线歪曲，一名老者显出身形；其位置，正是游鸿在进门时瞅向的地方。

        “他无论是属性还是资质，只要在人族内曝出必然惊起一片喧哗。你出手打断，是心软，还是心狠？”

        “我……不知道，或许两者都有吧。”星岚此刻的模样与在游鸿面前时大相径庭，“这小子处处透着古怪，却又如此优异。如果他遇见的不是我而是月梦，处境定然会大不相同。”

        “何止是优异？你是没有注意到，他进门时第一眼看向的是我而不是你。”老者语气感慨，蕴含惋惜。

        “我已许久未见过你这般矛盾。若说你帮他启赋是一时兴起，半真半假为他解惑是因为人族的传言尚有争议，那你又何故把‘它’以这种方式交给他？要知道‘它’可是你的心血之作。莫非羽月……？”

        “羽月只对我说了一个字——‘留’。”

        “难怪。”老者恍然，“你觉得这次会如何？”

        “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星岚在老者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迷茫，“作为一族之长，我自认无愧。海族早已与人族交往频频，卉族看似排斥人族却并不古板……

        反观我族却因为八年前的那场战争，导致内部仇视人族的氛围极其严重，即便咱们近几年多有疏导仍收效不佳，尤其是在年轻一代之间。

        那小子虽然对自身情况一直有所隐瞒，但举止却很有教养，与我和斗莫的交谈也看不出任何种族间的隔阂，放他在族内活动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作为一个父亲，我实在不放心把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族小子安排在我女儿身边！万一她真出了什么意外，我该如何去面对她死去的母亲？”

        “你要对羽月有信心。既然那场战争中她选择站到众人面前，就证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承担自己的责任，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需在背后支持她便可。”

        “要是银月神上还在……”一声叹息，将袒露的心扉关合。恢复常态的星岚向老者问道：“辰老，霞天城那边可有异动？”

        “没有。收到你传信后我亲自去转了一圈，还是同以前一样。”辰老回道，他此次从夕衡城赶回除了述职，亦是想与星岚商讨一番。“‘迷穹幻宇’不愧为诸神杰作，前夜的异象想必在域外人眼中不过是略微变暗一阵的程度吧。”

        “还是不能放松警惕，人族自从出现‘凌域’后便深知穹宇是绝处，八年前的战争到底有没有暴露出多余的信息你我也拿捏不准。”

        “月族的事要不要知会一下冷渊城？”

        “暂时不用，毕竟羽月在那时特意叮嘱过她不能受到任何干扰。”星岚说道，“况且，假如这件事的结果真是最坏的那一种，让她留在冷渊城才是最适合的。”

        “羽月对这件事可有表态？”

        星岚摇了摇头，“没有，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这样……不对，她说了！”辰老忽道。

        “嗯？！”星岚一愣，但随即亦恍然道：“你是说……那个人族小子？”他也是有些当局者迷，加之事情繁多没能思虑周全；经辰老一点，便立刻想到一向很少走动的女儿为何在昨夜出现在了游鸿的牢房前？

        “说起来，羽月昨夜不光去了牢狱，还使用了某个术法导致自己晕厥，但起因却并非争斗。”

        “既然起因不是争斗，羽月又未多加解释，想必是已规划好了一切。真是苦了她啊！”辰老怜惜道，他待星羽乐就如同是自己的孙女一样。

        之后，两人又就诸多事宜商讨了许久。

        另一边，走出庭院的游鸿呆呆看着面前轻纱遮面、等候自己的少女，“星羽乐？！不不不，小姐？”

        星羽乐的视线在游鸿的左腕逗留了一瞬，眸底掠过令人心痛的浓浓哀伤，“我带你去住所休息。”

        游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缓慢跟在星羽乐的身后。此刻，他感觉自己的状态从未有过的糟糕，成功启赋时的那种感觉就恍若是场梦般。按常理说，饱经训练的他恢复速度不该如此低下。但从结果来看，刚刚的短暂交谈与惊讶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请你不要介怀，父亲并非是有意要打断你。”星羽乐的语气很是柔和，不见丝毫的骄纵，“‘魂灵天一’对人族来说是难得的机遇，但在你身上出现的时机却是异常。”

        『原来她这般在意我，明明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明明带路这种事情交给仆人去做就好……』或许是此时的状态让游鸿的大脑产生了“错乱”，又或许是星羽乐那似乎暗合韵律的声音让他感觉到了“放松”，游鸿当前浮现的想法反而很符合他自身——年少，单纯，不精于算计。

        “通常‘魂灵天一’只会出现在‘知引’‘铸转’之后，而你却是在‘启赋’与它们之间。如不加以干涉，吉凶难料。”言至此，星羽乐忽停下脚步向后转身，双臂张开摆出怀接的姿势。恰此时，精神愈发恍惚的游鸿终是一步踏错，前倾倒下。

        『完了……！』游鸿眼中最后的景象，是一片淡紫色的前襟。

        夜色如水，宽阔的房间中游鸿从床上猛地起身。但随即，复苏的记忆就将本能的警惕压却，两抹红晕在昏暗的掩护下攀上游鸿的脸颊。

        “星岚族长会杀了我的……”游鸿“痛苦”地捂脸，头一次与女孩子这般近距离接触，当真是让他各种意义上地明白何为“心跳不已”。

        默默冷静了一阵，游鸿打起精神，下床穿鞋四处打量起来，『这是哪里？我今后的住所？』他走到桌边，抚摸起圆润的木头边缘。虽然上面放有类似灯具的事物，但先不提他没有打火机；就算有，这个是否真需要火种点亮还是两说。

        『这里是……客房？就算我是星羽乐的护卫，也不该是这种待遇吧？』

        得益于自己异常的夜视能力，游鸿成功扫视完整个房间。以他的见识，周围这些风格雅致、做工用料明显不俗的家具摆设，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护卫的房间——一个毫无功绩的“人族”护卫的房间里的。

        『而且，总觉得有一种很冷清的感觉，像是许久都未曾有人住过。』

        游鸿想起过去在风哥外出期间参加学校短期集训的经历，当时“有幸”独享单间的他并未在那里感受到过这种感觉，反而是在结束刚踏入家中时有过。甚至相比于那时，现在的感觉更为强烈。

        “自从来到‘这里’，当真是怪事连连啊——”游鸿感慨着伸个懒腰。经过充足的休息，他已完全恢复，精力十足。

        半是摸索地走下楼梯来到客厅，一路都在劝说自己别再在意周围的游鸿推开房门。傻傻盯着宽阔，整洁，物件一应俱全的庭院，他终是忍不住自我挖苦道：“你是被软禁的王公贵族吗？！”

        颇感无奈、不知所措的游鸿习惯性地抬头仰望天际，谁料却顿时表情僵硬、瞳孔大张，『异界的诸神们啊，「外来户」的我能不能向你们奢求一张「小小」的说明书……？』

        映入于那双天蓝眼眸的，是一轮与其认知完全不同、没有月海暗部的“银白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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