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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母子


长安城外,太清观。

        这处道观与寺庙毗邻,还是观主玉清真人故意为之,用他关门女弟子李慕贞的话来说,师父是好师父,但不是好邻居。

        隔壁的佛家主持也看不惯玉清真人,但这个贱他一定要犯。

        ……

        骤雨声声,拍叶落花。

        太清观的茶室内檀香缭绕,雨雾如帘,盖不住一壶好茶的清香。

        玉清真人轻捋长须,对煮茶的少女道:“阿贞,怎么突然来看师父了?”

        李慕贞指尖顿了顿,如实道:“只有在师父这里过夜,天子才会放心。”否则她夜里根本出不了皇宫。

        玉清真人但笑不语,抿口徒弟的茶后才道:“师父很强,师父知道。若是旁人啊,你那个弟弟定不敢放心交托。”

        李慕贞又点了盏茶给自己,盯着清绿的茶沫,有些犹豫:“师父……那位元夫人还是不肯出山吗?”

        玉清真人微愣,随即反应过来,俊美的面容带着揶揄:“乖徒儿,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位带发修行的元夫人不是旁人,正是定远侯卫府的当家主母,如今卫家逢难,侯爷和世子战死沙场,管家的妾室梅夫人又卷款私逃,能主持大局的只有元夫人了。

        玉清真人道:“你想请她回卫家?为了卫家二公子?”

        李慕贞很少撒谎:“是。”

        做师父的乘胜追击:“哎呦,多管闲事可不是你的作风呀,阿贞,你心疼卫含章那小子?”

        李慕贞:……

        她眸光微闪,恰巧有小道士走来,弯身对玉清真人耳语。

        “你就大大方方说。”玉清真人偏过头:“我能听的,你师兄也能听。”道家不论师姐,一律以师兄相称。

        李慕贞微笑,看向红了脸的小道士,“没关系,是不是元夫人还是不肯出山?”

        小道士害羞的点头:“我…我劝不动,那元夫人心如玄铁,别说我劝的口干舌燥,就连在她门前长跪不起的卫公子,她也看都不看一眼。”

        “卫公子?”玉清真人抬眼,似笑非笑。

        “师父,我出去一趟。”李慕贞接过小道士递来的纸伞,玉色的指尖微微泛白。

        无论是从医者的角度,还是念及昔日同窗的旧情,有伤在身的卫二公子都不该再淋雨了。

        卫含章的膝盖已经跪的没有知觉。

        山里的夜更黑更冷,像化不开的浓墨。

        春雨沁凉入骨,带着湿漉漉的寒意钻进他肺腑,少年没忍住咳嗽出声,胸口的箭伤牵扯出疼痛,他抿着唇跪的笔直,单薄的身形一动不动。

        人人都说卫家二公子是长安恶少,吃不了苦……十七岁前,卫含章的确是个怕疼的小少爷,金尊玉贵,吊儿郎当,在父兄的庇佑下心安理得的当个纨绔。

        直到亲人离世,卫家支离破碎,少年人不得不褪下伪装,用双肩挑起重担,前世的七年戎马里,卫小将军特别喜欢吃糖。

        战场物资短缺,糖果也不是时时都有。卫含章把糖存起来,受了伤,吃一颗,同袍战死,也吃一颗。

        有人曾告诉他,嘴里甜了,心里就没那么苦。

        卫含章记了许多年,哪怕重生也没忘记,他轻提唇角,看向前方紧闭的房门,再次拱手沉声道:“母亲,儿子求见。”

        按理说,妾室名下的庶子是没资格叫正室夫人母亲的,应当称呼元氏一声大娘子,前世的卫含章守了规矩,也如愿见到元夫人。

        却没想到,修道之人也会口出恶言,元夫人用复杂的目光望着他,冷冰冰的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为什么不是我。

        卫含章知道元氏厌恶梅夫人抢走她的夫君,连带着憎恶自己这个庶子,想他死是理所应当的。

        那时他也不过是微微难过一下,直到几年后,元夫人身染重疾,需要亲人的血做药引,卫含章才知晓自己的身世。

        ——他不是妾室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而是元夫人所生,更不是庶子,他是定远侯府堂堂正正的嫡次子,是世子卫牧真的同胞弟弟。

        只是母亲不要他了。

        如坊间所言,定远侯卫琅宠妾灭妻。因梅夫人无法有孕,就将正室娘子所生的嫡次子暗中过继到了妾室名下,荒唐到令人发指。

        古往今来,只有妾室子女过继到正室,哪有这般不遵礼法的胡来,可定远侯偏偏做了,就为了偿还梅夫人在战场上对他的救命之恩。

        定远侯可怜梅夫人没有子嗣傍身,却没顾虑过发妻元氏,甚至没想过卫含章,嫡庶一字之差,害了他许多年。

        如果是卫家的嫡次子,而非庶子,卫含章本可以求娶长公主。甚至赶在兄长之前,可惜他知道的太晚,那时她已经成了他的嫂嫂,同在卫府,他们之间隔着大哥卫牧真的牌位,那么近,又那么远。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卫含章闭了闭眼,余光瞥见一抹鸦青色的道袍衣角,他以为是去而复返的小道士,不甚在意,哪知有伞撑在他头顶,为他挡雨遮风。

        在这世上,很少有人替他撑伞。

        卫含章脊背僵直,不敢回头看,垂眼道:“多谢,不必顾念我。”

        他的声音沙哑,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寻常人都会退避三舍,但李慕贞没有,她依旧把伞偏向他,任由春雨打湿薄衫。

        卫二公子不再嘴硬,他这人看似不羁,其实敏感,什么都藏在心里,即使天大的苦楚也不动声色,提刀走过,可若是有人关怀,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李慕贞发现,他修长的手指捏了捏袍角,她笑了笑,静默无言,陪他跪这一场夜雨,等元夫人那扇不会开的房门。

        夜半时分,曾经驰骋沙场的小将军还是病倒了。

        李慕贞喊来小师弟,把昏迷的少年送进客房,她没有避嫌,亲自替他处理了沾水化脓的伤口,又让小师弟帮忙换了身干净衣衫,并嘱咐道:“我去熬药,辛苦你守着他。”

        小师弟笑着摇头:“不辛苦,阿衡会替师兄守着他。”

        阿衡是个通透的小道士,从未见长公主对旁人如此上心,自然知晓这卫二公子在李慕贞心里的分量。

        他捧着脸守在床前,仔细打量卫含章,又把少年脸上的毛病挑了个遍,最终只得出一个缺点:哪里都好,就是没长在我脸上。

        你说气人不?

        屋外的冷雨拍打在纸窗上,声律催人入睡,阿衡在困倦中闭上眼睛,再醒时已是天亮。

        他忙着去赶早课,见床上的人没有要醒的样子,但气色显然已好许多,就匆匆离去,还不忘开着门缝散去药味。

        透亮的天光便从罅隙间进来,洒在素色床帐上。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珠清澈无垢,似秋水沉墨。

        卫含章不再装睡,束好发后走到窗前,两指抽出了压在瓷瓶底下的宣纸,他抬手借光去看,熟练得像从前经历过一样。

        前世也是如此,卫含章在雨夜跪请元夫人,虽见到了她,但没请动,他也因拖着伤病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在道观的客房,他心情不佳,却嗅到一段沁人心脾的玉兰香,得以暂缓心绪。

        带露的白玉兰就插在瓷瓶里,下方压着一张宣纸。

        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不堪入目,却入了卫含章的心。

        八个字而已——

        “千难万难,还请珍重。”

        千难万难,还请珍重。

        卫含章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就好像一个人走了许多漆黑夜路,忽然碰到点儿光亮。

        从此雪夜也好,风雨交加也罢,他都有绝处逢生的勇气。

        卫含章把宣纸收进袖中,前世他以为这手丑字是阿衡所写,是小道士心性纯善,见他可怜想要度化。

        如今却觉得,这字越看越像故意写丑的,哪怕背后之人已经尽力了,卫含章还是能发现一些习惯之下带出的笔锋。

        见笔锋可知风骨,纵然潦草也难掩清傲。

        卫含章心中有了猜疑,这时,有人在外敲门,声音清淡:

        “卫公子,我来送药。”

        这道声音……

        哪怕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的前世光阴,卫含章还是瞬间听出了长公主的声音,他莫名紧张起来。

        侧眸看了一眼铜镜,镜中人虽尚在病中,面色黯淡,仪容却也算整洁,能看得过去。

        卫含章松了口气:“请进。”

        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包袱,甚至是出了名的纨绔桀骜,但在那个少女面前,却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前世在军营的七年,他从小卒杀到将军,血气越来越重,眉眼越来越冷。他在大魏百姓的心中荣耀加身,近乎神明,唯独在长公主面前长存自卑。

        因为喜欢,所以格外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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