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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章 月迷津渡


将近五月时萧正道抵达了江陵。出了帝京,他先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把尾巴甩掉,然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南走。虽说没过多久,一路的平静无波已经证明他谨慎过了头,但鉴于沿途的风景并不值得去搁置长久以来的计划,他就没有松下手里的缰绳。

        过了最后一道关隘进入到江陵城内,萧正道找了家邸店安心住下,并不急于去做什么,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该轮到他来提条件了。事情的顺利程度与他所预见的几乎一样,没过多久,“投名状”生效,几乎一无所有的他得到了一纸正式的、毫无瑕疵的公验和荆南节度使判官的任命。

        国朝节度使礼聘名士或清贵文官为幕僚已成风气,但像他这样年纪轻轻、既无才名又无出身而一跃成为节度判官的几乎从未有过,将来的冷遇可想而知。对此,萧正道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等过了端午节,见过前来传话的荆南节度使副使与支使,两手空空就上任了。

        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即使在很多年后也依旧鲜活地存在于记忆中,这并不是他迈出的第一步,但的确是他落实计划的真正的开端。迈过都督府前的乌头门,在阍室通报过,绕开正门外的戟架,所有无关紧要的画面都像是刻在了他的心头,将纷繁的线索汇在一起,挥之不去,直到在堂屋的门楼上见到自己将效力的主公,萧正道才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确信这就是命运的指引。

        如今这个世道,找一个可以帮自己实现计划的人并不难,萧正道并没有因此少了一分的谨慎。尽管这是他独自做出的第一个重大的选择,但绝不啻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他不吝于唯一的、最大的筹码,赌上一切在所不惜。命运曾经用它翻云覆雨的手夺走他的所有,但离开帝京的经历让他相信自己会令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俞代显然是一个直接利落的人,谈好了条件再无多余的话,仍教那位支使来安排后事。来人也不啰嗦,领他到了日后行事的办公所,简单地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后就将他引荐给了日后共事的同僚,中间绝无龃龉,忙完了例行的应酬与寒暄,他被领到了为自己准备的居所前。

        那是一间独立的房屋,除了一个看守的老苍头,再无旁人,房屋位于的坊内的一角,少有邻居,很是安静,因为挨着都督府的校场,倒也不算偏僻,出入都很便利,三间五架的格局不大不小,无论是从他的品级还是需要来看都是正好的,推门进去,屋内除了几件必要的器物,并无半点多余的陈设,给新主人留了许多发挥的空间。

        对此,萧正道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随后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平淡,大概是俞代不想张扬,平日里与他接洽的仍是那位支使,朝夕相处的不过是几位同级的幕僚,萧正道只略微套了几句话,便知道他们均非知情人,等公文下来,也无一句实话、一件实事,萧正道既解其意,干脆放纵起来,每日例行的公事仅仅应个卯做到不出错而已,虽然招惹众人侧目,暂时也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本就意在彼处,对同僚明里暗里的鄙薄和排挤全然不放在心上,日常公务一概不沾手,只有俞都督派支使前来传唤,才会与之密谈。旁人一开始颇有几分轻慢之心,见到这般状况,渐渐地竟无人再敢轻视,却也无人再敢亲近他了。而这种转变始于萧正道第一次与同僚共同面见都督,商议朝廷改换江陵府尹一事。

        俞代自其父去世后为荆州都督充荆南节度使已有十五载,积威甚重又好擅权自专,等闲不与幕僚议事,是以萧正道之前屡屡登堂入室的行为震住众人,一时无人指摘。时间长了,他自然如意,俞代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初见时的狂言仿佛还在耳边——

        “先帝时‘三清之变’,都督为副使,力主勤王终不能行,一年后让河中和邠宁占了先机,至此俞氏止步不前,都督苦心经营十五载,始终迈不过长江。天予元年开始盐湖之役,随后三年,神策军就在俞氏眼皮子底下打转,都督都束手无策,最后便宜了朱氏。更不用说,天予九年那一仗了,河中换了人,长江南北安静到现在,都督,您就没有想过要将天下的局势变一变吗?”

        那时他还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简直年轻得过分)的口出狂言充满不屑,意图使其知难而退,谁料仅仅半年他就从帝京全身未退,一开始的刁难反而成了变相的考验,让他借此迈进了都督府的大门。

        这样的打脸当然让俞代感到不自在,但一想到他带来消息和那件东西,俞代又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己等待二十六年等来的天赐良机,而这其中更妙的还是他本身。想到这里,俞代瞥一眼坐在下首的少年,满腹的机关算计都化作嘴角一丝无可无不可的笑意:“萧先生说说看,此局如何作解呢?”

        无视周围或忌恨或羡慕的眼神,萧正道长跪叉手沉吟了片刻,肃然道:“自天予七年神策军出击河中,圣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藩镇坐大绝非朝廷所愿。眼下,邠宁朱氏与我们南北相对,反而教圣人不好轻易动摇,但其势必不能久。这次改换府尹就是先兆,朝廷的手已经伸到了荆南道道腹心,日后恐卧榻之侧也不能安稳,若不找准先机先下手为强,荆南就是下一个河中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藩镇与朝廷各怀心思由来已久,这样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却是闻所未闻的。不过坐在这里的皆是俞代的心腹,乍闻此语虽然难免惊讶,回过神后倒也没什么,可他们本就对萧正道之前的格外优待看不过眼,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送到手边的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攻击起来:

        “萧先生这话等于没说,什么都不交代,大而无当。”

        “竟然要我们与朝廷做对,其心可诛。”

        “道理谁不懂,先下手为强,说得轻巧,先机是说有就有的吗?”

        “年轻人不晓事,就知道空口说大话。”

        ……

        质疑声不绝于耳,萧正道稳坐不动,维持着之前的表情侧身望向主位上的俞代。俞代心知他意之所指,虽然心动但仍是踌躇不定,乍见他如此堂而皇之,当下就有些恼火,只是不开口。座下一位不甚闻名的推官亦是与萧正道一处的同僚,察言观色,自以为得其真意,遂立身开口训斥为主“排忧”,将那“大逆不道”“不忠不义”等语翻来覆去说了几遍。

        俞代越发不自在,沉下脸一言未发便遣下众人独自回府了。萧正道也不急不躁,收回视线,稳稳地施了一礼随即起身离开,撇下其余幕僚面面相觑。

        对这些幕僚而言,都督本就如天上日月难以琢磨,自从来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态度尤其不可捉摸,偏偏这个新人一点也没有初来乍到的觉悟,举止行事恰似第二个都督,三番五次都吃了瘪,那么惹不起只好躲得起了。只是如此一来,萧正道不受待见的景况难以再改变,在江陵官场上“不可说”的神秘形象也就此坐实了。

        事实上,处于议论中心的萧正道却没有一丝神秘的意味,没有公务的时候,就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居所,或去校场演练一番。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他会取下挂在墙上的,那把从帝京一直带到江陵的硬弓摩挲着,有时不搭箭只拉满弓弦做射箭状,神色复杂不明。

        这把弓样式十分普通,就是一把任何人都可以买到的、最常见的弓,正因为这一点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服侍他的老苍头把这事悄悄传了出去,于是到处都开始流传有关这把弓的来历以及弓箭主人的身世传说。

        等萧正道有所耳闻时,共事的幕僚都已经默认他是一个犯了事的山匪,被都督捞出来养作了死士,种种优待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彼时那把带来无数喟叹、感怀的长弓已被折断为两截,萧正道好笑的同时,亦惊讶于世俗人心的曲折洞明,其实每逢夜深人静的无眠时刻,他也会短暂地怀疑自己究竟是谁、在做什么,但等到白昼的第一缕晨光探到窗边,他已像安抚那把弓一样,安抚好了自己的心。

        那天的议事过后,萧正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能再一次参与议事,基于之前打下的“基础”,一时还没什么人敢招惹,他干脆整日都在校场打发时间,不断精进本已纯熟的骑射功夫,回到居所,就研习书法、捧卷夜读,一派闲云野鹤、光风霁月的作风反而震住了不少驻足观望的墙头草。

        世上不会有人比他还耐心,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然已经选择了彻底斩断过去与大齐的最高权力为敌,他就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一生的安危荣辱早已如同身外之物,目前这点微末困境自然完全不值得放在眼里。只有那些被野心日夜折磨的人才会受不了权势和地位的引诱,放不下对未知的恐惧,以至踌躇不前、辗转反侧。

        眼下需要的只是一个足以打动俞代的时机罢了,而这个时机或早或晚总会出现,即使不出现,炮制一个不在话下,他有信心也有时间等待自己精心挑选的主公做出那个必然的选择。

        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萧正道熟练地控好缰绳,弯弓离手,一箭正中靶心——他知道这场博弈一定是以自己的胜利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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