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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一见如旧


  转眼夜幕已降临,乾清宫内灯火通明,玄烨得到加急军报,蒙古准格尔部犯上作乱,大军直指京城。玄烨坐在御案之后,眉心紧蹙,目光直直注视着手中的军报。

  “皇上!”常安单膝跪倒于地,拱手向玄烨道,“皇上若不嫌臣弟无用,臣弟可领兵讨伐准葛儿!”

  我心内不禁疑惑,常安在玄烨面前向来自称微臣,如今怎么破格自称臣弟?难道玄烨肯将我的弟弟视为自己的弟弟么?

  “你尚年轻,何况并无领兵出征的经验,准葛儿来势汹汹,朕怎么能让你一人出征。”玄烨扔下手中的奏章,目光凝视于窗外一片黑压压的天空,仿佛山雨欲来,“更何况有你长姐的关系,朕也不忍看着她担心。”

  我手中研磨的墨块顿了一刻,常安焦急地望一望我,道,“还请长姐理解臣弟!臣弟习武,护国御敌乃是臣弟的本职啊!臣弟怎能眼睁睁看着准葛儿犯我大清,而自己却仍旧留在宫中独享安乐呢?”

  我缓缓走到玄烨身后,用手绢为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意,“皇上,臣妾并非自私之人,若是朝廷有用,臣妾绝不偏护自己的家弟。”

  “霏儿你舍得?”玄烨回眸握住我的手,我用力点头,玄烨渐渐松开我的手,语气低沉,“如今朝上的武将尚有陈广庭可用,平亲王常宁亦有领兵出征的经验,再加上武功过人的常安……裕亲王若可以在此时回京,大清便更多一分胜的把握。”

  “那皇上召回裕亲王不就好了么?”我尽力宽慰着他。

  “你不知道,裕王兄从不过问政事,除去春节与中秋佳节,他从不回京,自先帝在位,他就是如此,如今朕若是强迫于他,岂非不妥?”玄烨为我解释,语气无奈低沉。

  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心中的无奈,我入宫前就已听说,裕亲王武功过人,想必在常安之上,只是如今他诚心礼佛,若是逼他佩剑踏上沙场,岂不是强人所难么?

  “荒唐!”正值我思虑之际,玄烨却龙颜大怒,将一份奏折狠狠摔向地面,稀疏的摩擦声中,我走向下方,捡起那份破损的走着,见最下落着“微臣陈广庭奏”几字。

  “朝廷留他是做什么的!枉朕对他一片信任!”玄烨大怒,我将手中奏折抚平,拂去其上灰尘,放回到玄烨案上,问道,“臣妾冒昧,陈大人怎么惹怒皇上了?”

  玄烨冷笑一声,唰地展开奏折,放在我面前让我过目,“你看看!朝廷用兵之际,他作为朝上资历最老的武将,不思战事,只想着女儿的婚事!”

  我心头猛然一震,陈广庭的女儿…?不就是陈情几番警告我,要我警惕的陈裕勤么?她的婚事?!

  我将目光投在奏章之上,行行文字似针一般刺痛我的心头:

  “启奏吾皇万岁,

  微臣之女陈裕勤爱慕吾皇已久,今微臣与母后皇太后商榷妥当,命微臣送小女入宫为妃,其封号位分如何,还请吾皇圣断亲裁。

  微臣陈广庭奏。”

  “爱慕吾皇已久……”我眼眶微微一热,心中翻腾着不知是何滋味,玄烨似发觉我的异样,并不直视于我,朗声道,“如今朕待你如何,她来后,朕对你的情,只增不减,你又何苦烦忧?”

  我微微颔首,“臣妾并非小气之人。”

  “不,”他笑望着我,将我的手越握越紧,“不,朕希望你小气一点,对朕小气一点,永远不要将朕拱手她人。”

  并非小气之人实为胡话,我不过是做出大度的姿态而已,故意说给他听,看他能否看出我的真心。其实,我容不下陈裕勤,容不下任何要抢走他的人。

  我满足地一笑,向玄烨笑道,“那臣妾就自私一次。”

  他亦满足地一笑,复望向站在案前的常安,道,“此次出征,朕命你与陈广庭听命于平亲王,受其调遣。至于裕亲王,朕再作打算,你先下去吧。”

  常安去后,我取出自己备好的桂花蜜茶,倒在玄烨的杯中,清茶发出的淅沥之声不禁让人心生愉悦,我捧起茶杯递到玄烨面前,“这是臣妾亲自做的,皇上可要尝尝!”

  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如今只有你,能解朕心中烦忧!”他从案后起身,走到乾清宫门口,我们二人并肩而立,门外雨前的凉风汩汩而入,吹得人格外清醒,玄烨仰望着乌黑的天空,“朕想亲自去一趟五台山,趁准葛儿大军尚未逼入中原,将裕王兄请回来。”

  “皇上亲自去请?!”我心中一惊,裕亲王虽说是皇帝兄长,可终究只是臣子,玄烨亲自去请乃是无上的荣耀与尊重,如此一来,他无论如何也得回京。

  “王兄能定军心,常宁尚年轻,这点不如王兄。”玄烨牵起我的手,摩挲着我冰凉的指尖,“你陪朕一起去,朕心中的胜念能更坚定。”

  “好,”我坚定地回应,“君在何处,我便跟至何处。”

  夜已深了,玄烨却久久未眠,他靠在卧榻上静静思,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副高悬的地图,他目光凛冽,直直注视着地图上的准葛儿一地。

  若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他或许可以同三两知己好友谈诗作画,偶尔对饮浊酒,偶尔高谈阔论。只是如今的他,肩上已扛着万千百姓的期盼,哪怕夜深,他仍旧不能入眠。

  “玄烨,夜深了。”我将他的披风披在他的肩上,心疼之意溢于言表。他轻笑着拍一拍我的手背,“霏儿别担心,朕很好。”

  窗外渐渐下起雨来,这场秋雨极凉,雨水中夹杂细小的雪花,乾清宫宫门大敞,玄烨只穿一身单衣,我却未见他感到寒冷,而我已经瑟瑟发抖。

  他紧紧拥我入怀,他的怀中温暖而安逸,仿佛时光静止,世界只我二人。

  “冷了还有我啊,怎么不和我说?”此时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疼我爱我的玄烨一人而已,他不再自称为“朕”,不再与我隔着巨大的鸿沟。

  “玄烨,一切都会好的,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我静静伏在他胸前,一字一句吐露自己的心声,“你虽是天下人的,却更是我的。你若是病了,天下人不会心疼,而我会。”

  “你放心。”他暖言安慰,“我也不要天下人心疼,只你一人心疼就足够了。”

  “玄烨,谢谢你。”我兀自开口,他却不知缘由,不禁笑问,“谢什么?”我从他怀中坐起,恬静地一笑,“今日路过御花园,在合欢台前凝望许久,我发现那里的窗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他才如梦初醒,也笑出声来,“给你的惊喜,竟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柔声问道,“怎么样,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那是我最爱的花,是我的精神所寄,合欢台亦是因此而得名。”我的欣喜之意溢于言表,玄烨见我欢喜,更是欣慰,道,“朕决定将合欢□□赐于你,从此旁人不可踏足。”

  深夜的风凉了雨凉了,唯独乾清宫燃着烛灯温暖如斯,唯独此处的心未凉,我与玄烨谈心直至东方鱼肚泛白,或许在日后,我仍能记起这个谈心直至天明的雨夜。

  仍会想起李商隐那首契合此情此景的《夜雨寄北》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来日,合宫开始准备起皇帝亲巡五台山的大小适宜,事无巨细样样经由内务府亲自把关。后宫的醋意纵横,流言四起,五台山之行,为何陪驾的不是中宫皇后,而是入宫不久的嫔位宫妃呢?

  流言难免入耳,但我却从不把这些流言真正听入心中。就在流言纷纷中,后宫中又传来了消息:蒙古科尔沁部的和硕公主,博尔济吉特雪绒即将进京。

  雪绒乃是太皇太后嫡亲侄孙女,与太皇太后同族的蒙古公主。人人皆传说她貌美无双,除去美貌,她的骑马之术更是天下无双。一时流言四起,风头盖过了我要伴驾前往五台山的风头。

  既然是太皇太后同族的公主,宫中之人自然重视。只是正逢用兵之际,迎公主入宫是件棘手之事,无显耀家世之人不能去做,位分过高之人亦不能去迎区区一介草原公主。

  过于隆重地迎接不可,因为朝廷正要迎战,过于简略不可,怕太皇太后会心生不满,从而怪罪。所以,迎公主入宫的事一直没有定论,后宫中更是无人愿意接下这棘手的差事。

  玄烨难免心焦,我亦跟着他一同焦急,我迫切地想要为他分忧,却又不能做些什么。

  当日仍是早朝后,我照常做了蜜茶去到乾清宫陪他左右,玄烨的嘴唇已有几分干裂,他取出雪绒公主进京的折子交到我手上,道,“战事刚起,雪绒又要进京,过几日又要前往五台山,朕实在难以抽身……”

  他的话顿了片刻,复又若有所思地继续道,“雪绒的接风仪式只能拖后,只是她毕竟是朕亲封的和硕公主,当下还没有合适的人去迎接她。霏儿你可有想法?”

  他话中的意思已昭然若揭,此时宫中上至皇后下至常在贵人,都没有合适的人选。

  皇后乃至尊之人,怎能亲自去迎公主?以温僖贵妃的性情,她更是不会,于她无益的人,她怎么会尽自己的心力呢?

  佟妃受太后打压,在后宫默默无闻,去迎公主显然难当此任,而德妃良妃又都是淡薄的性情,并没有要去迎接公主的意思。

  而惠儿的家世虽显赫,可是她有孕在身,皇帝已不许她再随意出宫走动,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由她来做。

  此时,最合适的人,已明确指向了我,而我与她人不同,我愿意为玄烨分忧,迎接公主,自然责无旁贷。

  “臣妾愿为皇上分忧,若不嫌弃臣妾,臣妾愿同家弟常安护公主入宫。”我微微福身,向玄烨承诺,他眸间忽闪现出一丝亮光,仿佛豁然开朗。

  玄烨微笑着抬头,望一望我,“霏儿如此体贴朕心,朕心感甚慰。”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温热从指尖穿至心头。

  我轻笑,“君心似我心。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之幸。”如今完颜家得势,我亲自去迎公主,不仅能彰显家族地位,更能为玄烨解忧,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常安,更是当今玄烨身边最受倚重的人,我们姐弟去迎接公主,可谓是给足了公主的面子。

  博尔济吉特雪绒是太皇太后唯一的侄孙女,颇受蒙古王爷的宠爱。公主来自科尔沁草原,她虽不是皇帝亲妹,却被破格封为和硕公主,可见恩宠之盛。

  晚间,我正与玄烨共同用膳,见常安静静侍立一旁,我便打趣道,“安弟,听闻公主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孩,你去相迎,一定愿意吧?”

  常安微一蹙眉,笑道,“常安不恋女色,只看重有才气、不拿捏的女子,如今看来,长姐就是最优秀的女子。”

  玄烨失笑道,“你是没看到你长姐生气时的模样!”玄烨转头向我微笑,眼神中传递出温柔的神色,我将头靠在他肩上,“臣妾所有的样子,也只有皇上都见过罢了。”

  时光温润而过,五日后便是公主进京的日子。那日蓝天中晴朗无云,秋色如妆的紫禁城中歌舞升平,四处悬挂彩带,恭迎来自远方的公主。

  常安身穿一身白色云纹常服,发上挂着红色的流苏,颇有一副英俊的姿态。我含笑远望着常安领了一队御林军,等待着即将入宫的公主。

  宫门大敞时,伴随着万缕透射而进的光辉,一辆并不华贵的马车缓缓驶入,前有一女子驾着马在前。我见那女子驾马娴熟,身姿动人,一时间目光被她吸引。

  我缓缓走近,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身边护卫无数。常安牵下领头女子的马缰,回眸道,“姑娘,宫内不能骑马,快请下来吧?”

  常安礼貌的抬起手想要扶住女子的手,可那女子并不领情,并未理会常安伸出的手,“我就可以在宫内骑马,怎么样?”女子俏皮地一笑。

  我仔细打量那来人,肌肤如雪,处在众人之间格外夺目,我想起玄烨曾说,公主因肌肤白皙,草原科尔沁王才为她取名为雪绒。

  常安无奈地一笑,“姑娘,快请下来吧,你虽是公主侍女,可我也是御林军统帅,管你是我的分内之事。”

  常安仍伸出手想要扶下女子,谁想那女子打开常安的手,轻巧地从马上跳下,见其身段动作,一定是会些武功的。

  女子拍拍手,细细望了望常安,笑道,“安少?”

  常安微微颔首,“是。”

  “听闻安少武功过人,我无缘相见,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出众,有礼了。”女子用手捂住胸口,微微含腰行礼。

  “姑娘不必客气,公主还在车上,快请公主殿下下来吧?”常安说道。

  “不急!我还没和安少说够!”女子拍了拍自己的马背,“听闻安少马上功夫也极好,我来自草原,从小与马为伴,不知此次进京,有没有机会和安少较量一番赛马呢?”

  常安点头失笑道,“姑娘,恕我冒犯,若是与我比赛马,姑娘恐怕会输得很惨。况我常安不欺负弱女子。”

  女子扬起一侧嘴角,“我可不是弱女子,安少不要小看了我。”

  我缓步走上前去,见那女子目光灼烁,肌肤如雪,五官精致,相貌虽不如传说中的绝美,却有一副常人没有的女子英气。

  我上前一步,向那女子道,“公主,皇上与太皇太后已久等了。”

  女子见我前来,敛回了笑容,“参见…”她行礼了半晌,却不知我的身份,也难怪她,事先我并未让人去告知她,是我迎接。

  “此乃纯嫔娘娘。”纯风解释,女子眼光一亮,忽然露出亲近的笑意,“纯嫔娘娘?你是纯嫔嫂嫂?雪绒有礼了!参见嫂嫂。只是嫂嫂,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这有何难?哪个侍女敢这么和安少说话呢?更何况,只有公主本人才会对自己的骑术有如此信心吧,敢和安少一较高低。我起初也以为公主会坐在马车中,只是转念一想,公主是豪爽之人,恐怕只有自己骑马才够痛快吧!”

  我见她目光中泛起一阵崇拜的亮光,行礼在侧仍未起身,便淡淡微笑,亲自扶起她,“公主不必拘礼,你如此亲近地唤本宫嫂嫂,本宫更视你为妹妹。今日舟车劳顿,故本宫同家弟常安一同相迎。”

  雪绒笑盈盈着起身,“雪绒有幸能得纯嫔嫂嫂亲迎,实在惭愧!雪绒久闻嫂嫂大名,是我皇帝哥哥唯一真心爱护的女子,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话毕,亦颇有深意地望了望常安。常安方才不知公主身份,险些冒犯,此时他插不进话来,只能静静等待在一旁。

  我轻笑,向雪绒公主轻轻摆手,“公主过誉了,宫中尚有皇后,此话不敢唐突,何况,宫中还有温僖贵妃。”

  雪绒露出一副鄙夷之态,“雪绒不喜温僖贵妃,更不会唤她嫂嫂!雪绒最恨钮祜禄家族,玩弄权术,曾经还依附鳌拜一党!皇帝哥哥也不真爱温僖贵妃。”

  我拉下雪绒,示意她不可再说,为了移开她的话题,便笑道,“绒儿,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常安的?”

  雪绒掩嘴一笑,望了望常安,“雪绒在草原时时常听说宫中的事,后宫只知纯嫔嫂嫂,最得皇帝哥哥的圣心!前朝嘛,时常听到有关安少的消息,听闻他身手不凡,相貌堂堂,我方才见这位公子相貌不凡,何况他自己已说了,是御林军统帅。雪绒自然能猜到了。”

  常安惭愧地拱手行礼,“常安方才冒犯公主,请公主恕罪。”

  我见雪绒公主略含了一丝羞意,“安少快快起来!我!我是真心想和你比试的,才不敢说自己的身份,怕你会故意输给我!”

  常安起身,与公主四目交汇间,眼神微微一动,最终只开口道,“好,常安恭敬不如从命。一言为定!”我想起常安曾说,他最不喜欢拿捏的女子,如今这位公主来自草原,有一身功夫,又会骑马,岂不是宫中最为特别的女子?

  公主含笑,伸出手去,竖起小拇指,欲与常安相约。常安竟有一丝怯意,顿了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去,与公主的手指相扣,“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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