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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波澜(一)


  康熙九年新入宫的秀女中,各个身世显赫,眉目如画。但最后,终究是当朝一品,都察院左都御史纳兰明珠家的秀女——纳兰芷珠,最先受到了皇帝的青睐。

  宫中人流言纷纷,都说惠贵人被皇帝传召那日夜里,宫中来了蒙面的刺客,那刺客武功奇绝,连少有敌手的御林军统帅安少也难以抗衡,最后御林军与禁军合力,也没能抓住那蒙面刺客。

  秀女们入宫不过五日,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就已经按捺不住地向得势的人去献上殷勤了。其中受人追捧奉承的,就包括最先呈宠的惠贵人和我的弟弟常安。

  我入宫后的第五日,皇后与温僖贵妃赏给新入宫妃嫔的赏赐才下来。

  皇后赏赐的是一对景泰蓝手镯,装在精致雕琢的檀木盒中。既不贵重也不寒酸,让旁人挑不出任何差错。

  温僖贵妃的赏赐则是一只绘墨山水的白玉花瓶,我过目后,便叫纯雨去摆在了暖阁里的百宝格中。

  纯雨选定位置,细细欣赏一阵后,才刚刚松手,那只花瓶就在百宝格中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来。纯雨机敏地忙用手去扶住,那花瓶才幸免于难。

  纯雨回眸望着我,笑一笑说道,“这可真得小心点,不然就摔得粉碎了!”

  我心头一紧,本以为这只是温僖贵妃随意赏下来的而已,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层含义,“她在警示我,若不小心做人,便随时有可能被她推下深渊,摔得不复原貌。”

  我坐回到榻上,发觉窗外忽然天色阴沉起来,几日以来阴雨连绵,一直没有断绝。看来,今日又要下雨了。

  今日已是我入宫后的第五日,是新入宫的妃嫔们参见太后与太皇太后的日子,晚间的合宫夜宴将会在御花园御湖旁的浮碧亭举行。

  我对坐在铜镜前,从妆奁盒中取出几支并不起眼的发簪戴于发上,为了表示对皇后一片恩赐的谢意,我取来檀木盒里一对景泰蓝手镯戴在腕上。

  纯风和苏恒谈笑着走进暖阁来,见我微微行礼。

  苏恒望一望我发上并无耀眼光彩的发簪,道:“小主,今日是第一次在合宫前露面,小主也要打扮得精致些才好啊!”

  我对着铜镜理着发髻,并未理会苏恒,只是微微一笑。

  纯风接下我手中的发丝,为我整齐地盘好,笑道:“苏公公不懂,我们小主这样清水芙蓉般的装扮才最好!老祖宗和太后上了年纪,才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子呢!”

  苏恒点点了头,忽然望向我首饰盒中一块巾绢,问道:“小主,那巾绢您不是随身带着的吗?今日怎么收起来了?”

  我望向那手绢,正是我做给涟笙还有自己的那一对手绢中绣着我名字的那块。

  涟笙因那日入宫试图掳走惠贵人,情急之中才不小心落下了手绢,幸好手绢被我发现,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为了保险起见,我将涟笙那块带在身上,把自己那块与他的分开,装在妆奁盒的最下面。

  涟笙落下手绢的事情,连常安也不知道,更不要说苏恒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忙着合上首饰盒,笑道:“手绢脏了,本想洗洗的。”苏恒轻声应了一下,便伸出手想要接下我的首饰盒,恭恭敬敬地问道:“小主,不如奴才给您洗吧?”

  “这……”我犹犹豫豫地抱着首饰盒,并未答应,心中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听纯雨站在院中,忽然对着纯一一声大喊:“二姐!安少来了!安少来了啊!”

  苏恒一听常安过来,立即退出了暖阁,去迎常安进来。他刚踏出暖阁,我便将那妆奁盒递到纯风手中,压低声音道:“纯风,这里面有我自己做的那块手绢,还有涟笙写给我的那块,你要收好,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明白么!”

  纯风接下盒子,却并未立即离开,她急切道:“小主,不如烧了和涟笙少爷有关的手绢吧!总有藏不住的一天!”

  我又怎么不知烧掉最保险,只是这最后一点心思,我不忍让它们就这样化为灰尘。

  我望着外面健步如飞的常安越走越近,便一把推开纯风,“你先藏好,以后再说吧。”

  纯风也望着窗外来人越走越近,便急匆匆地点了点头,进了暖阁内间。

  我起身去迎常安,见常安正和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纯雨交谈。

  我并未打断他们,只是暖暖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弟和我视为妹妹的纯雨谈笑。

  常安注意到我迎了出来,便立即收住了笑意,大步上前来,行礼道:“参见长姐!今日皇上不留我,我就想着,来看看长姐。”

  我扶起常安,领他进暖阁坐下休息,他端起纯雨亲自捧上来的茶,对我笑道:“如今在宫中,只有见到长姐最亲近了,其余的人只会阿谀奉承,一口一个‘安少’,听得我好不自在。”

  “学着适应,你如今已是完颜家最令阿玛骄傲的儿子了。”我笑着说道,从茶案上取来点心给常安吃。

  常安放下茶杯,纯雨便乖巧地上前来续了水。

  常安微微一蹙眉头,“长姐你过奖了,皇上晋封我做御林军统领,不过是为了抗衡以前曾一手遮天的陈广庭罢了。皇上虽年轻,却也要树立自己的心腹才好啊。”

  我也一直觉得那日夜里玄烨晋封常安得太过突然,有些奇怪。心里也有过疑惑,便问道:“安弟,何出此言呢?”

  常安细细为我讲来,“陈广庭是禁军统帅,却是太后的心腹,所以皇上早就有意让我接下御林军统帅一职,从而与陈广庭抗衡。只是,一直没有恰当的理由。那日夜里,皇上只不过是借机,就晋封了我为御林军统帅,为的是树立自己心腹。”

  “听命于太后又有何妨?太后还能害皇上不成?”我低声问道,心中也细细思虑。

  “害倒谈不上,皇上对太后很孝顺,只是……太后到底不是皇上生母,只是先帝的皇后而已。”

  我心中大动,原来太后并非玄烨生母……我只以为他幼年丧父,所幸还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原来,父母双亲,早已离他远去。

  我依稀记起他还是君默时,我们二人站在合欢台下,他黯然说的那句:“阿玛和额娘喜欢带我来这……”我为那里起名为合欢台,可是他早已没有了可以承欢父母膝下的机会。

  他也说过,合欢台是我们二人的秘密。

  “长姐,想什么呢?”常安叫我良久未语,便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才猛地收回心绪,笑着挡开常安的手,道:“没什么,对了常安,这几日你没少收到宫里人的贺礼吧?”

  常安顽皮地白了白眼睛,长叹一口气,“在宫里送不说!贺礼都送到府里去了,为了讨好我,就顺带着巴结阿玛额娘!甚至还讨好府里下人,问我的喜好!有的人甚至给府里下人送礼,就为了能在晚上见我一面!”

  我望着常安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便笑道:“朝上的人本来就势利,如今你刚除鳌拜不说,还做了皇上的御前侍卫,前几日更是晋封了御林军统帅,你年纪轻轻,有如此殊荣,想必未来前途无量,所以那些人自然会讨好你。”

  常安好奇地笑望着我,“对了长姐!那你这里可有受到那些人的贺礼?想要讨好我,当然要讨好我姐姐了!”

  我摇摇头,“宫里的人,大多都不知道我是你姐姐,知道的恐怕只有太皇太后和皇上,所以并没有人来叨扰我。”

  常安点点头,“也好,长姐是看不惯他们那些人的。”

  我忽发觉往日里最爱玩的纯雨一直静静等在一旁,也不出去也不敢太过上前,便问道:“雨儿,你怎么不出去玩了?”

  纯雨蓦地抬起头来,脸上绯红一片,回道:“我好久没见到安少了,就想多待会,不想出去了!”

  我与常安对视一眼,常安无奈地一笑,从衣间取出一个云形翡翠玉坠子交给纯雨,笑道:“在府里时你就总跟着我,入了宫还跟着我。不过,你年纪小,就肯进宫服侍我姐姐,我还是要感谢你。”

  纯雨微有些吃惊,羞涩地道了一句:“谢谢安少……”

  常安刚要将玉坠子放在纯雨手上,却又一把收回,俯下身去说道:“以后没别人,就别叫我安少了,这都是那些势利人恭维我的。”话毕,才将玉坠子放在纯雨手里。

  纯雨“嗯”了一声,便接下了常安的玉坠子。

  过后,我与常安交谈甚欢之时,忽然听杜一进来,隔着纱帘回话:“小主,惠贵人来了。”

  “惠贵人?她怎么还有功夫来钟粹宫?难道她不应该正忙着见客收礼么?”常安略有不屑地说道,我忙拍拍他的手,“你别胡说。”

  而后我便对杜一说道:“去请进来吧。”我又对纯雨道:“雨儿,你去奉茶。”他们二人皆应,退出了暖阁。

  常安起身,临风而立,道:“长姐,我本不该来后宫走动,现在我就从角门走吧。”

  我微微点头,“安弟,委屈你了。”他回首朝我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走角门又有什么关系?”

  我送常安到听雨轩后角门,临与他告别,我忽然开口,“安弟,你对纯雨到底……?”

  他先是摸不清状况地愣了半晌,而后才爽朗地一笑,“姐姐别多想,我还没遇到能让我为之动心的女孩。”

  “好吧。”我轻声应着,目送着常安离开了钟粹宫。

  送别常安,我细细想来,的确是我多虑,常安神明爽俊,目若朗星,又有一身武功,对他心生爱慕的女孩一定有许多,只是能让他动心的,却还没有。

  我回到正殿,见惠贵人身着一身浅荷色的旗装,垂首站在暖阁前。她发上仅戴一支银蝶垂珠步摇,再无其余装饰。

  “惠贵人?”我轻声唤道,缓步走至她面前,她闻声抬头,见我缓缓而来,便陡然地跪倒于地,连惠贵人的侍女熙雯也不禁一惊,忙去扶她主子起身。

  “贵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也上前一步欲要扶起惠贵人,却被她一把推开,她面上淌着两行清泪,向我磕了三头,才道,“姐姐,那日夜里的救命之恩,我纳兰芷珠没齿难忘!日后愿为姐姐尽心尽力,唯姐姐马首是瞻!”

  因提及那日夜里的事情,我便慌忙扶起了惠贵人,“妹妹,暖阁里说话。”她跟着我起身,缓缓走入暖阁,我屏退众人,只留纯风在一旁伺候。

  她流泪感恩,道:“若不是姐姐急中生智,救下了涟笙,也救下了我,恐怕我早已不能坐在姐姐面前说话了。”

  纳兰芷珠那日其实是假装昏迷,她实则一直清醒,甚至试图配合涟笙带走自己。

  若不是我叫她装作昏迷,为她加以掩饰,她恐怕不仅会丢了自己的性命,更会牵连到整个纳兰家。

  “完颜家与纳兰家一直交好,我自然会保护于你,至于救下涟笙,以后你万不要再提了。”我淡淡回答,只怕她以后会在无意中说出那日夜里的实情,到时候我们任何人都无法自保。

  “姐姐,芷珠明白,还请姐姐放心。”她肯定地回答。

  我拾起桌上的纨扇轻轻摇了摇,望了望窗外天色阴沉,已有雨前气息,淡然道:“妹妹,以后我只唤你惠儿,以封号唤你,便不会让人觉得你我在入宫前曾有私交,引起他人怀疑。”

  她竟欣喜点头,只是语气中还是带有一丝心凉之意,“姐姐愿意这么唤我,惠儿觉得很好,毕竟那时候的芷珠……已不在了。”

  我望着她尚为仔细梳妆,发上也只有一支极简的步摇,便劝道:“惠儿,你也该回去梳妆打扮一番,今夜还有合宫宴饮。”

  她轻笑摇头,“姐姐应该知道我心里的人是谁,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他,我又何况梳妆打扮?”

  我心中大有不忍,没想到她竟如此痴情,虽已得到皇帝宠幸,更有宫中人阿谀奉承,可是她却从未在心底接受过这一切,只因为她恋着涟笙。

  我们二人半晌静默不语,半晌而后,惠儿才又兀自开口。

  “我曾经的确怪过姐姐,因为姐姐才是涟笙哥哥心里的人,而我,在涟笙看来,不过是个家里的平常表妹……他来劫走我,也只不过为了带走自己的妹妹而已。我一直心中有怨,所以入宫五日,纵使知道完颜家与我纳兰家交好,却从未来看过姐姐……直到那日夜里,我才看清姐姐的为人,还望姐姐见谅……”

  我宽慰她道:“我不会怪你的,你是欣儿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更何况,惠儿,纵使没有涟笙,你还有皇上。”

  惠儿垂着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皇上的垂青又算什么?他连正眼都不曾看我,只不过把我当作拉拢纳兰家的工具而已!他对我哪里有一点点的真心?”

  窗外轰鸣一声,一道惊雷从空中滚滚滑过,惠儿的低声啜泣声很快就被雷声淹没。

  原来玄烨对她好也只是迫不得已,那天玄烨对我说的“你能理解我么?”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在别人看来,惠贵人的确荣宠万千,只是只有我,才知道其中的无奈,知道玄烨的真心。

  “惠儿,日后你我同舟共济,一切都会好的。”我用双手按住她的肩头。她用力点头,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珠,仰起头再次对我暖意而笑,“姐姐,我相信,一定会的。”

  此时苏恒从廊上走至暖阁门口,身旁跟着另外两个宫女,隔着窗子回话:“小主,太后娘娘身边的息芜姑姑来传话,说太后想要您即刻去寿康宫一趟。”

  惠儿忽的起身,望了望窗外,忽而对我道:“姐姐,其中一人是太后身边的息芜没错,只是另一个人我不认得。”

  我亦望向窗外,去打量那二人,不由得一惊,“启青?!”

  启青是温僖贵妃身边的人,曾经得知我要入宫为女官,便特意去到北三所作教引姑姑,目的是能帮助温僖贵妃除去完颜家的女儿。完颜家虽与纳兰家交好,却一直与温僖贵妃母家的钮祜禄一族不睦。

  “太后娘娘有何事传召?晚间不就是合宫宴饮了么?”我问道。

  话毕,只听窗外的年老嬷嬷道:“纯贵人,奴婢乃太后宫中的息芜,就算是万岁爷见到奴婢,也得给一二分薄面,不知贵人小主这闭门不出,是要做什么?太后既然传召,您只管去,哪有那么多犹豫?”

  启青那熟悉的声音也传进窗来:“是啊小主,您怎么也躲不开的!温僖贵妃娘娘也等着您呐!”

  我微蹙眉心,心中暗有预感是何事,正起身欲要走出暖阁,却被惠贵人在身后拉住,“姐姐,不能去!等到合宫宴饮,皇上来了,就没事了!”

  我望一望惠贵人,再望一望守在暖阁门口的息芜和启青,低声道:“惠儿,太后和温僖贵妃,我是躲不过的,我心里隐约觉得和那天夜里刺客的事有关。若我迟迟未回……”

  “小主!见太后不用像见皇上一样的梳妆打扮吧?怎么还不出来?”

  启青怪声怪气地在外催促,惠儿怒气冲冲地几乎要冲出门去与她理论,却被我一把拉住,

  “惠儿!她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不能被她们看见!若我迟迟未回,你还要想方设法来帮我!若现在被她们发现你在,她们一定会将你支开,不让你有机会把话传到皇上那去的。”

  惠儿渐渐冷静,她静静立在内间,望着我缓缓走向门去,忽然低喊:“姐姐,你放心!这几日我与皇上接触,我知道,若是你的事,他一定会来的……”

  我回眸望向惠儿,为了安抚她的惶恐,试图压制住自己语气中的隐隐不安,轻笑道,“但愿吧。”

  纯风为我推开暖阁的门,窗外已是寒雨淅沥,雨水顺着廊上的飞檐卷翘汩汩流下,一阵沁透人心的清凉扑面而来。

  我目不斜视,并不去看那两个仗势欺人的下人,只是轻笑着,高声道:“二位姑姑,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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