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风波乍起
自奉先殿出来,已是红日高升,殿外略有几缕微风,却带不走我额上的丝丝汗意。
纯风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常安却不知去向。
刚行至临溪亭旁的清凉浓荫之下,我缓缓放慢了步子,纯风便上前来扶了我的手。
我翻过腕去抚了抚纯风的掌心,几分冰凉之意传至我的指尖,我微一笑,“纯风,你后怕么?”她点点头,仍旧不说话。
绿荫之下蝉声鸣鸣,几分清凉之意已让我觉得心生愉悦,方才再惊再险也都已过去了,又有何后怕。我安抚纯风道:“你不必后怕,有皇上在,咱们有何可怕的?”
刚才皇帝也在奉先殿中,想必鳌拜入宫以后,整个奉先殿,乃至紫禁城,早已被八旗铁骑围得水泄不通了,鳌拜就算插翅也难逃。
我淡然一笑,心中思量,“只要皇帝在,我就没什么可怕的,因为有他在的地方,一定有人在周围保护。难道,他与我,只是一块挡箭牌么?”
我本想登上临溪亭去休憩片刻,却忽然听身后一阵嘈杂,我回身去看,竟是我阿玛政敌遏必隆之女温僖贵妃携着众多宫女内监,款款走来。
长街之上,我驻了足,怔怔凝视于她,我已是进退不得,只能立在原地静静恭候贵妃驾临。
温僖贵妃是目前康熙朝唯一一位身居贵妃之位的后妃,其父是钮祜禄氏遏必隆,是当朝一品大员,当初遏必隆为了向鳌拜示好,便让温僖贵妃认鳌拜为义父。
此事曾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如今鳌拜已被皇帝铲除,即将被打入刑部天牢,不知此时温僖贵妃该作何感受?
温僖贵妃身着云纹底饰红色百鸟图的贵妃朝服,旗头上流光溢彩的珠花发簪在红日之下映得熠熠生辉。
我与纯风退了一步,贴在宫墙下颔首立着,直到温僖贵妃走来,我便福一福身,道:“嫔妾,给温僖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我已在一旁行礼半晌,温僖贵妃不令我起身,亦不肯离去,她冰冷的目光在我面上审视着,疑虑中又带几分厌恶。时光平淡而静谧地流逝着,蝉鸣声早已充耳不闻。
“嫔妾?你是什么人?”温僖贵妃冷冰冰地问道。
“嫔妾是……”
我思虑着如何回答温僖贵妃的问话,“此时我尚无位分,也无封号,所谓无名无分大抵如此,又该怎么回答她?”
不等我思虑周祥,她却已经恍然大悟地脱口冷笑一声,“完颜明若的女儿吧,本宫听说,皇上特许你在秀女规定入宫的日子前入宫。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她语气虽仍旧波澜不惊,只是话中的森冷之意早已昭然若揭了。我仍未起身,答道:“嫔妾是。”
她稍向前走了两步,挥了挥手中的巾绢,一股浓厚的玉兰花香气便扑面而来,“抬起头来吧,本宫瞧瞧。”
纯风扶了我的臂膀,我站起身来,缓缓抬起头去,却仍不正视于她。我只感觉她森冷的目光渐渐变得炙热,而后演变为震怒与惊吓,“你!本宫在太皇太后宫里见过你!你是那个女官?”
我不说话,只是淡淡点一点头,当时我去慈宁宫看望子静,却被太皇太后叫到慈宁宫暖阁里去,正好遇到温僖贵妃来请安。
当时是君默托付裕亲王帮我脱了身,当时虽然脱身,今日总归还是要面对她。
“本宫当时就听说,皇上被一个女官吸引,日日去御花园陪其赏月,竟没想到就是你,本宫只恨当时没能识破!”温僖贵妃恨恨说道,身子渐渐不稳。
她身后一个宫女已经上前来扶住了她,安慰道,“娘娘,何苦与这样无名无分的人计较,她的处境还不如宫里的宫女呢。”
“慧珠,你说得对……”温僖贵妃听闻宫女的话,已经渐渐挂起了笑意,来回在我面前踱着,目光审视,“本宫还以为,能让皇上动心的女子该有多么国色天香的容貌呢!却未想到是如此姿色平平,出身令人蒙羞的人。”
“贵妃!”我脱口喊道,却被纯风一把拉住。
她对我的侮辱我亦可以忍受,只是她对我完颜家族的诋毁我却不能忍受。
“出身令人蒙羞?我完颜家世代忠良,从无藏污纳垢之事,如此出身,竟是令人蒙羞的么?”我的语气丝毫没有火气,似乎只是一句疑问,静静地等待温僖贵妃的回答而已。
“你……!”她恨恨着道,却没能接下我的话。
彼时,从长街另一端缓缓而来一列仪仗,巍巍明皇,珠光宝气。我与温僖贵妃同时向远处望去,见皇后从御花园中步出。
皇后依旧凤冠霞帔,顶上凤冠镶嵌珍珠宝石无数,身上着明黄色龙凤戏珠朝服。她见众人围站在长街上,便走过来看个究竟。
皇后病体孱弱,宫中人人尽知,我在北三所时还曾经去坤宁宫为皇后送过汤药。那时结识了坤宁宫的宫女佩月。
我已福了身,口中道:“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皇后不语,只是径直走到温僖贵妃面前,目光交汇之时,温僖贵妃才浅浅地福了福身,片刻后复又站起身来。
皇后向我挥手,“完颜霏,你起来吧。”我心中疑虑,缓缓起身。
“皇后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就算我去坤宁宫送过药,她堂堂皇后又怎么会留心记得呢?”
皇后轻咳两声,佩月便为皇后系好了披肩,如此酷暑之日,皇后竟还要披上披肩防寒。
“皇后娘娘,既然病未痊愈,何苦出来呢?不如妹妹送皇后回去?”温僖贵妃娇媚一笑,话中暗藏讥讽,实指皇后平白无故过来添乱。
“不劳妹妹大费周章,本宫自己回去便可。今日过来,只想告诉妹妹,这后宫新进多少人,都是皇上说了算,你我何苦为难于她们?”皇后淡淡说道,目不斜视,只是注视于温僖贵妃的面庞。
温僖贵妃蹙了蹙眉,眼神流转,“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定当谨记。”她嘴角含着别有用意的笑意,字字讥讽,“娘娘是何为人臣妾能不知么?步步相让,来日若是被新人踩在脚下,可不怪妹妹今日没有提醒。”
皇后淡笑,转过身去步步离开,“温僖贵妃,本宫劝你好自为之。”佩月正怔怔着望着我,意识到皇后已起驾,欲要追上皇后去,却听皇后吩咐:“佩月,替本宫向老祖宗请安,本宫身子欠安,便不亲自去了。”
佩月打了千儿,又向回走着。
温僖贵妃愤然望向皇后渐行渐远的背影,眼角的怒意已再不可掩藏,她继而望向我道:“完颜霏,你以为皇后能救得了你?只要是本宫愿意,皇后终究不能奈我如何。”
温僖贵妃已步步向我逼来,我鼻前萦绕着的香气中带着几分狠意,“你看这是谁?”
我望去,竟是启青含着笑站在温僖贵妃身边,当日我果然猜得没错,启青正是温僖贵妃的人。
启青假意向我行礼,“不知小主可还记得奴婢?”
我冷冷望着她,目光冷厉如刀锋,“你想做什么!”
她起身后嘴角凝着更浓的笑意,“当时在北三所,奴婢可是知道的,小主与纳兰欣儿时常提起一个男子,他还给小主写过信呢,那封信就是经过奴婢的手,交到纳兰欣儿的手上的。奴婢想知道,若是万岁爷知道,他一心一意护着的女子,和别的人又瓜葛,会怎么样呢?”
当初我阿玛病重,涟笙给我和欣儿写过信,我却不知道那封信是启青经手的。她若是看过信的内容,大概就知道涟笙与我关系之密切了……幸好信在我手上,她就算要诬陷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日后……
纯风将我的手腕越握越紧,我的手心里也不由得浸满了凉凉汗意。
我望着启青,轻轻一笑,“姑姑当真是对我分外关注,若是皇上知道您为了迎接我而特意去北三所作教引姑姑,皇上又该作何感受呢?”
良久,我们二人皆不语,只是互相注视着。
“诶呦!小主您怎么在这儿呢,不言语一声就走了?让奴才好找啊!”李德全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急急望去,见他神色慌乱地追了过来,近前来他才发现温僖贵妃也在,便匆忙行了礼。
温僖贵妃立时改了神色,笑盈盈着问李德全道:“李公公好辛苦,可是来传本宫去见驾的?”
李德全也只能笑着奉承温僖贵妃,口上却只能实话实说,“天气燥热,娘娘不如回宫休息,是太皇太后要请完颜小主过去。”李德全向温僖贵妃说完,便转向我道:“小主,快些吧,常安早就候在慈宁宫了,听说老祖宗要赏呢!”
我仍未作任何回答,温僖贵妃却已按捺不住,“没名没分的末流宫嫔,你也敢带到太皇太后面前去,不怕冲撞了么!”
李德全躬身,“娘娘,奴才已经说了,是太皇太后请小主去的。”随后李德全向我挥手示意,“小主,跟奴才走吧。”
蝉鸣声吵得人心神不安,我随了李德全离开了温僖贵妃,皇后身边的佩月也跟来,她还要替皇后去回话。
我敛一敛心神,既然与温僖贵妃注定了不可能安然相处,是风是浪,也唯有面对罢了。
到了慈宁宫时,子静竟在宫门口相迎,见我前来,她暖暖笑着向我行礼,“奴婢见过小主!”我匆忙扶起她,“姐姐不要见外。”
我见子静已能下得床来,看来伤势已无大恙,心中不由得欣慰。
子静道:“小主,我的伤已经全好了,期间裕亲王几次派人来看过,还送了我些上好的金创膏药。不过王爷,倒是向我问起过,完颜格格的近况,可真的有被选秀留下?”
我忆起裕亲王福全,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当时他问起我姐姐的伤情,我还颇为感动。
“阴差阳错的罢了,若我阿玛当时不对我说当今圣上已不年轻了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丝毫不疑心君默是皇帝?”我越说越激动,渐渐控制不住情绪,最后只能中止自己的回忆,说道,“多思无益,姐姐不要提起了吧。”
子静黯然点头,“或许完颜大人只是希望格格能斩断了入宫的念想呢?所以骗格格说皇帝不年轻了……”
我轻叹,“当时已是当时,姐姐不要提了。”
我随着李德全及子静进了慈宁宫,见太皇太后端坐在暖阁卧榻之上,常安坐在她身前的玉凳上,常安见我进来,便匆忙起身,拱手道,“见过长姐。”
我点点头,便朝向太皇太后,提裙,跪拜,“嫔妾参见太皇太后,恭请太皇太后万福金安,福寿安康。”
太皇太后笑道:“好好好,霏儿快起来,坐过来哀家看看。”
我缓缓起身,整好了旗装,坐到她身侧,她目光温蔼,轻轻摒一摒我耳边的发,“此次玄烨能化险为夷,成功除去我大清后患,还要感谢你们完颜家的姐弟二人啊。”
我闻言慌忙起身,行礼道,“太皇太后褒奖了,嫔妾不敢居功。”
太皇太后仍旧温蔼而笑,“常安,你看你姐姐这般拘谨,快扶她起来。”常安本是随着我一齐行礼的,听了太皇太后的话,便来扶起了我。
太皇太后鬓间丛生银发,却精神大好,口齿伶俐。她道:“霏儿啊,你不用拘谨着了,玄烨对你们的评价也极好,他已下旨让常安作他贴身的侍卫了,你弟弟的确是少有的人才。”
我心中大有不愿,家中只我一人牵扯入宫中烦忧已是不测,如今又平添了常安。只是我再有不愿,也只能谢恩:“嫔妾谢过皇上,谢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拉我到身侧,道,“玄烨疼你疼得紧,今日哀家看来,他果然没看错人。”
玄烨,多么陌生的名字,我与他又有几分牵挂呢?
“玄烨准了你们姐弟二人回家去探望,到了秀女入宫之日再进宫便可。皇上也有旨意,赏你弟弟红缨金镶玉宝剑一把,白银百两。你的赏赐,日后入宫绝不会少的。”太皇太后仍笑道。
除去了鳌拜,我就可以回家了么?我的用处已经竭尽而枯了吧。
“谢皇上、太皇太后恩典。”我轻声说道。
出了慈宁,佩月仍侯在门外,见了我便迎上来,道:“小主,今日晋封之喜,奴婢还没来得及恭贺!”
我揽起佩月,笑道,“佩月你不必客气,不是说好了,你我可以是朋友的吗?”
佩月点头,盈盈笑着,道:“小主,奴婢去给太皇太后回话。”她见旁人不注意,握起我的手,压低了声音忽然道,“小主日后一定要小心!佩月能帮忙的,一定决不推辞。”
我点头,目送了佩月入殿。
常安赶上来与我道:“长姐,我见皇上对你情意深重,长姐为何还要自苦呢?”
情意深重……是啊,他怕我害怕,就在漫漫长夜陪着。怕我日后被诟病,就独自睡在外间的卧榻之上。他知道我念家,就命人送来了家中的旧物。他说,留我在身边,他安心……面对鳌拜,万险之时,他不让我过去……
玄烨,难道还只是个陌生的名字么?难道他还只是我的挡箭牌么……?
“好了,常安,终于能回家去了,咱们快些走吧。”我最终只是如此向常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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