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用即弃

　　车窗外景色一一掠过，孙舞阳却心不在焉起来，心里悔恨不已，怪自己不够自持，孙姨早一一叮嘱过了，说这盛凌宣喜欢弱女子，娇嗔柔弱会撒娇，这出戏孙舞阳还是没有演下去，不知怎地，当下一股气就上来了收不住，按原定计划，她是要趁此机会和盛凌宣互约定下次见面时间的，可最后却是章克初派了人出来送她，算好了时间、地点、契机，可偏偏没算好自己的脾气，人生若真能落子无悔，这盘棋大约也好下得多了吧。

　　章克初……

　　孙舞阳回忆着，孙姨只说会在盛家大院里制造事端，孙舞阳借机和盛凌宣相识，却未提到章克初只字片语，可看那端景，那些护卫都像是章克初的人，他们言谈间也是说有人刺杀章克初，如今，章克初倒像是大哥做派了，想当初，整个上海有钱人家的小孩都围着盛凌宣转，他好似是这群孩子里的首脑，出谋划策，调皮捣蛋，机灵得让长辈们又喜又憎。

　　十四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自己眼前这迷惑棋局，怎么走，胜算才会多一分。

　　孙舞阳头疼起来，不愿再想，靠在了车座上，闭目养神。

　　章克初的座驾缓缓行驶在人烟稀少的路上，道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已经落叶枯黄，这座城市的白天，日渐死气沉沉，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老百姓都关起门来过日子。

　　倒是司机，不时从后视镜里打量后座这位风流美艳的女子，心里思忖着原来冷面章先生也难过美人关呢，竟让自己来送这一面之交的舞女。

　　车子驶入法租界一处小洋房门前，孙舞阳跟司机礼貌致谢，便进了屋，这是上午刚刚收拾出来的，她在上海的家，孙姨说，她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一应开支用度都不能显得小家子气，给她配备了洋房，还差了人给她当司机，四十多岁的样子，唤武七，行动利索，眉眼里净是戾气，看着就让人不敢近前，总觉得他一张口，能吃了人。

　　孙舞阳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倒，四下审视着，这房子之前的房主大概是洋人，房子装饰风格偏西式，水晶吊灯，白色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艺术画，书架上陈列了不少原版英文小说，壁炉里燃起的火光给房间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不知怎地，这突然让孙舞阳有了家的感觉。

　　乱世里的一根浮萍，哪还有资格幻想家，不过是有今天没明天而已。

　　孙舞阳轻轻叹息一声。

　　盛凌宣手里拿着张手写的收据正辨认着，他认出来了，是家外面那条街上裁缝铺开的单子，上面说一周后去取一件水绿色的旗袍，想是那孙小姐遗落的。

　　楼上传来响动声，盛凌宣忙将单子藏好，迎头看见章克初和盛凌曼正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哥，烦死人了，提前让张妈把他的房间给收拾出来了，结果人家说另有府邸。”盛凌曼不满地抱怨，把另有府邸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另有府邸，另有府邸，瞧瞧，咱们的克初哥哥如今飞黄腾达了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盛凌宣面前，盛凌宣伸手揉揉盛凌曼头发。

　　“你啊，也该收收你的脾气了，今时不同往日了。”

　　“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别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去日本前克初哥哥住咱们家，怎么从日本回来后，就变了，难道去日本留个洋回来，就不是一家人了？”

　　盛凌宣和章克初相视一笑，说笑间章克初的警卫已走到近前。

　　“这里不是市政大厅，警署大楼！进出没个规矩！以后都要敲门。”章克初板起脸训斥道。

　　那护卫忙点头称是，给章克初汇报了下午的情况，说那开枪的记者抓到了，是个反日的激进分子，确实也在报社工作，打听到今日盛小姐要为章克初接风洗尘，特意跟同事换了班来行暗杀之事的，问章克初如何处置。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你啊？”盛凌曼困惑不已，备受呵护的盛家三小姐，远离纷扰，除了自己的女明星梦，不问政局，不懂实务！这一点，盛家兄妹很像，盛凌宣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这旦夕风云之世道，谁也料不出明日天下姓王姓李，拼死拼活都不过是水中捞月，不如多挣些钱，将每日活出趣味。”小报上都画漫画讽刺他，怀抱美女喝美酒，即使日本人趴在房顶往他家扔炸弹也视而不见。

　　章克初以急着赴宴为推脱，并没有认真回答盛凌曼的问题，便和护卫匆匆离开盛家，从盛家出来，司机本要直接开车去东方大饭店，却被章克初制止了。

　　“人在哪？”上了车的章克初像是换了一副面孔。

　　“什……什么人？”司机一听他这阴冷语气，吓住了。

　　“记者。”

　　“暂时关押在警察署的。”

　　“去警察署。”章克初冷冷吩咐。

　　下午那个记者，就关押在刑讯室，章克初没带警卫，独自走进去，拉开门对着他脑门就是一枪，枪法精准，那记者还来不及反应就已应声倒下，断了气，还瞪着大眼，似乎有很多疑问，但他却再没有机会知道答案。

　　章克初嘴角闪过一抹阴狠毒辣的笑。

　　要做强者，这是他很小就告诉自己的话，如今，时局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必然不会错过，这种以万物为刍狗的快感前所未有，他打心底里觉得满意。

　　乱世，出英雄。他是这样想的。

　　“乱世出英雄？”孙舞阳看着孙姨，嘴角不经意地藏着一丝鄙夷。

　　“他死得其所。”孙姨冷冷的。

　　“都是棋子，不用即弃罢。”孙舞阳没有想到孙姨为了设计她和盛凌宣的相遇，牺牲了一个自己人的性命，她似乎看到自己的命运，像是被牵在孙姨手里的一只木偶，总有一天被她连线砍断，置于死地。

　　“啼血玫瑰，”孙姨突然换上了一副阴冷的面孔，伸手缓缓抚摸上孙舞阳的脸，“四年炼狱，方可见天日，这是一场勇者的冒险，属于你，也属于我。”孙姨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缕奇怪的笑容。

　　“安好……他好吗？”孙舞阳垂着眼帘，没了往时的跋扈。

　　孙姨却没听见似的，直直地看着孙舞阳，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你要在最短时间内让盛凌宣上钩，只有成为他的女人，才能轻松接触到我们想要斡旋的各方势力，因为，起风了……”最后三个字，孙姨说得很慢，也很重，一字一句。

　　起风了，是他们的暗号，是说要开杀了。

　　孙姨秘密训练了孙舞阳四年，不过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三个字——起风了。

　　随之音落，一张写了名字的卡片便推到了孙舞阳面前——江山。

　　江山，上海两大黑帮之一的江家帮大佬，曾经只手遮天，在上海叱咤风云的厉害人物，与盛家交好，曾为盛家商业帝国提供保驾护航的武装力量，如今上海陷落，另一黑帮大佬不愿过多涉入政治，携家眷前往香港避难，上海的地头蛇，便只剩下江家帮，门徒渗透各行各业，连日本人也要卖薄面三分。

　　孙舞阳闭上了眼，最担心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要朝自己的第一个故人开枪，从孙姨命她到上海那一天，她就知道，会来的。

　　如今只是开始，可开始之后，还有结局吗？亦或是……就此不停歇，坠入无边黑暗之中，与曾经的自己完全割裂，将他们一个个杀得片甲不留，幻化成让人闻风丧胆的女恶魔？孙舞阳知道自己已卷入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漩涡里。

　　盛凌宣，有一天，写着你名字的卡片会不会像此时一样，推到自己眼下来？

　　风起之时狂魔动，腥风血雨万物生。

　　从此，上海，不再是从前的上海了，我们，也不是过去的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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