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海洋
傍晚那时候,海天一色,天海呈现着《星月夜》般的名画美景,谁知转眼乌云遮天,狂风骤起。
邮轮公司早预测过天气,只是,在科技不够发达的年代里,风和雨的强烈都远超人的预期。
人永远无法百分百估中千变万化的气候现象,正如估不中桌面上一张牌。
周律师忍着手臂上的痛,发挥他这一生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的口才:“讲真,泷哥,这些年局势动荡,回归是早晚的事,你该顺应时代发展,不要为一时暴利走黑路不回头,洗白迫在眉睫,不如趁这次机会就……”
“收声啊!滚。”
向泷一把将人推开。
人们骚动起来。
周律师再次附耳过来:“泷哥!”
向泷不是没头脑,相反,他早已留好一条退路。只是这辈子要强,作为赌神的儿子,处处要逊赌神的徒弟一筹,至死也不甘心。
他盯着前方把玩纸牌的向七煦,牙齿都快咬碎,暗暗道:“我怎么知,他们会不会赢了便放过我?”
周律师接连点头道:“会!那两人本就坚持向佬生前由黑转白的路,假如你继续走黑下去,他们也一辈子脱不了干系——毕竟大家都姓向。你若诚心回头,他们一定放过你。输掉百分之八十资产又如何?带点钱去海外重头来过,十年后又是光辉人生!泷哥,看远点。”
今夜这场赌局,谁都未曾注意到,有一人始终静静坐在向泷身后那一方,第二层坐席,点烟观戏,不发一语。
他是蓝东。
曾被向七煦收走赌场的一个人,两月前被向泷手下的人打坏脑袋,失忆且不知情,如今倒贴上来替向泷做事。今晚,看似与他无关,但在将来会成为决定他命运的一晚。
向泷的右手覆在牌面上,左手已在抽第二支烟。
人们不知,翻一张牌究竟需要多久的时间,就好像做一个足够慎重的选择,用一生也不够考量。
邮轮即便有平衡翼控制,仍时不时摆着微妙的晃动,香槟微微泼洒一点出来,沾在女士的礼裙上,女士尖叫一下,哎呀,却根本无人看过来。
万众瞩目之下,向泷胸口的火气随香烟渐灭,许久,他像是想通了,嗤笑道:“还是师弟你有格局,不急不躁,永远这般淡定,从未见你失控过。”
说罢,他翻开牌面,认输。
双方律师、会计开始进入冗长的巨额资金统计流程。
向七煦的烟燃到尽头,就好像血海深仇转眼化为云烟。看着向泷那恨之入骨的目光,他忽然感到解脱,仿佛从一片深海里抽离。他自认把正确的事做完了,一切结束了。
这让他忽略了向泷那阴鸷的眼。
要是以往,他会看得懂,这双眼迸发的目光预示着什么。
结束了,赌场的散场就像电影院落幕,人们熙熙攘攘往外走,议论纷纷,一时无法走出震撼情绪。看别人上天入地的人生,简直比电影精彩。
空荡荡赌场只剩二三十人,大多是双方保镖。
周律师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红色血液从他的西装袖口流淌出来,大颗汗珠也从额头滑落。他痛吟道:“向、向莓,你放过我……”
向泷蹙眉,打量斜前方正在微笑的阿渔,“你对他做了什么?”
阿渔一直捏在手中的控制器终于露出来,她走到地上那人身旁,朝脸色渐黑的向泷摇了摇手中东西:“大哥一定没想到,你会输在这里,其实……”
周律师半睁眼,头晕眼花,见她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那控制器就在她手中,仿佛只剩最后几分钟的定时炸弹,周律师绷不住,匍匐到向泷腿下,“泷、泷哥,救我!我不是故意欺骗背叛你……刚才那些话,都、都是向莓逼我说的……你救我……”
砰!
一声枪响,引起刚出赌场还未走远的人们接连尖叫。男士女士们即刻不顾光鲜形象,纷纷抱头鼠窜,引发踩踏混乱,以最快速度分散逃回自己舱房,紧闭房门大声喘气。
那一发子弹,向泷在刚做出摸枪动作时,离他最近的阿渔更快一步掏出枪,正要制住他,他阻挡时反手一扣——掰过阿渔的手臂扣下扳机,子弹恰巧射进地上一个人的脖颈。
周律师一动不动,眼珠子凸起。
同时,旁边一个人影疾速拽过阿渔,将人护在怀中,并朝向泷踢出重重一脚,向泷还未反应过来,一声闷哼,摔出去两米远,接连撞倒几个椅子,狼狈倒地。
向七煦皱眉,俯视向泷。
双方保镖早已团团围上来,人人拔出暗中持有的枪支,举枪对峙。
阿渔只盯着地上淌血的周律师,呼吸急促,还在震惊中未回过神,向七煦已揽过她肩膀转身撤离。
视线乱了。
身后开始响起向泷的怒吼与命令,接着,是混乱而此起彼伏的枪声。在远离法律的公海上,人心惶惶。
整艘船战战兢兢,人们在房内小声地窃议,或是颤抖着抱团在一起。
外面风渐小,雨微凉,邮轮摇晃的幅度不再那般明显,但雨却仍是唰唰地冲着洁白甲板。阿渔一路连走带跑,被揽着她的男人带到船尾的甲板上去,她紧贴着大衣靠在他胸膛上,走得匆忙而跌跌撞撞,视线晃来晃去。她穿过冗长而深邃的过道,喘气喘得急。
雨水濡湿了乌黑的卷发,头发丝柔顺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两边。
她侧过脸,抬头看他,只见他英挺的侧脸上神情冷硬。
远远的,一架直升飞机穿过雨幕,携带着强烈的轰鸣而来。
向七煦站定。
阿j持枪护在他身边,同时用手腕上的通讯仪器跟直升机联系。
螺旋桨卷起巨大的风,被船上敞亮的光辉所映亮,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狂风令人站不太稳。
雨夜无月,天空与大海都是漆黑一片,唯有邮轮灯火通明,无数间舱房的窗口渗出亮黄灯光,好像蜂巢一样透着金灿灿的蜜,投射在近处的海水上。人低头,可见大船两侧不间断划过白花花的浪痕。
邮轮是那么明亮啊,甚至能映亮附近的海,承载着人世间最奢华的事物,就好像金子堆成的山,在海上如冰川般移动。但是,那么亮,此时却冷寂无声,所有露天甲板上不见一个乘客,只有少量安保人员手足无措聚集在角落,推推搡搡,你躲我避。
直升机入口垂下梯子。
阿j身手极好——中美混血空手道冠军,轻松挑倒对方几个同时扑上来的保镖,为两人留出时间。
阿渔被向七煦牵着,往直升机那个方向奔去,扑向栏杆。
雨水将视线淋乱。先前那些黑衣人此时追赶上来了,近身肉搏,或是真枪实弹,火拼成一团,里面还混杂着发疯嘶吼的向泷。一时间枪声不断,好几颗子弹贴耳飞过。向七煦松开怀里的人,沉声叫她上梯子,而他转身,整张脸冰冷到底,举枪,一击一个准。
阿渔来不及抹去满脸雨水,只扒住梯子,奋力往上爬。
她今晚在赌场很高兴,她帮到了他,也帮到了自己。他们成功了,完成了两条命运交叉点的目标。
但是为什么,有一颗子弹会擦过了她的肩膀,瞬息间将她带入身侧蓝得发黑的深海里去,她仰倒而坠。
人可以想象最深幽的洞穴,可以想象最神秘的黑洞,却无法想象近在眼前的海洋——它是那么黑那么深。
一颗子弹,擦过一个人是怎样的痛,于另一个人就是那样的痛。
向七煦在瞬间怔住。
一生中很多时候,人无法切身体会一片海的广袤无垠,以及一艘巨轮体现出的渺小,直到一颗心脏在其中坠落。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夜晚来警醒,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当初做了多么愚蠢的抉择。
都知人生是一场关于选择的赌博,一辈子就是不断地选择,不断地走上岔道,但与真正的赌博又有所不同,因它不谈论输赢,涉及的是无数种不同的人生。
这个雨夜,阿渔又穿了黑裙。
是三人赌局那晚穿过的黑裙。
她平时总穿白裙子或蓝裙子,很少穿全黑连衣裙。今晚裙子的颜色,一入夜海,即被完全吞噬,暗示着某种永不可挽回的消逝。
她沉下去了。
没有一双眼睛能看见她了。
而他,用最快的速度扑向栏杆,徒劳地伸手,一刹那忘却身后如枪林弹雨般的战场。他好像在今晚拿回生命中的所有,却又失去所有。
什么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马来西亚的酒店楼上,视线穿过洁白罗马柱落下去,看见街角一个好似黑白默片里的旧年代美人——假如,那时候他就抛下一切果断下楼,直接丢掉全部身家,拉着那个女孩远走高飞……
哪里会有这种假如?
当时的阿渔,会骂他神经病的。
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不会懂最开始做何种选择才正确。金钱、恩仇、情感、过去与未来……
等到明白时——
剧烈的疼痛伴随暴雨,冲刷在身上,这个雨夜,他闭上眼,似乎失去意识。
也失去了……
那个在渔人码头坚定回答要同他站在一边的人。
那个曾在他消失半月后,犯傻担心他遭遇空难船难的人——他从未被身边人真正牵挂过。
那个说要跟他去南洋的人。
那个在清晨拂一朵玫瑰花来唤醒他的人。
那个从雨天墓园找到淋雨的他,为他撑起一把伞的人……
那种,永失所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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