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章

8

        5月21日的黄昏，珩城城西的商业区笼罩在一片橙红色的霞光里。

        程乔毓从望山实地勘察回来后，下班时间都已经过了。

        那是珩城更西面的一片土地，待建的是社区安置房，在那块地，四面都是山，和元嘉是不一样，和这边的感觉也不一样。

        公共资源中心官网放出的待建的效果图里，是比较普通的高层建筑。

        程乔毓立在李村商务中心2号楼十层的办公室窗前，望着傍晚六点的珩城城西，天际有一些玻璃大楼，在反射着霞光。他的脸上也有些红色。在下面建筑物之间穿行着的人都是工作一天的归人。

        忽然，程乔毓发现他已经离开了珩城十年。

        建筑变了。

        城市变了。

        人也变了。

        在来读中学的那一年，这里似乎并不是这样。

        楼下有个很惹眼的女下班族，穿缀满亮片的无袖衫和粉色红色纱裙，指甲盖那么小的看不清五官的脸，笑得很甜。

        她和他看起来也是一样的年纪的。

        应该没怎么变，他想，读书时肯定也是这样的眼睛。

        能在指甲盖的看不清的五官的脸看出什么来，这还能是什么呢？从他的审美来看，她衣服上缀满的亮片是多余的。她好像没发觉。

        女孩走着，遇到漫反射的灯光，就有些模糊。当霞光照在她身上，完美的融合了。阳光里没有粉红色的。

        那个女孩走出了这片商业区。

        在那时候，程乔毓突然感到那片霞光开始有了些孤独的感觉。

        他也准备下班了。一般他都会整理一天堆积的资料，文件，和他小学时下学前整理那些课本和作业的心情一样。看着这些下班族，并没有几个女生看起来和之前的粉衣女生神似。他开始收拾办公室里的卫生，垃圾袋。顿时是有一种类似读书时在教学楼里做完值日最晚走的感觉。

        他坐进那辆白色比亚迪里，慢慢地开出去，在路上也看不见她了。跟着一辆粉红色的吉利车。

        一看——居然是个男车主。

        还是个壮汉。

        大概是拿了女朋友的车开一开。

        程乔毓淡笑着，一排手指敲了敲方向盘，等候着。

        粉红色的吉利付完停车费开了出去，珩建院的男人会有他这样的人吗？会有这样的女孩吗？不清楚，感觉是没有。

        驶出李村商务中心，他和前面那辆粉色吉利车是两个方向。

        一个红灯，程乔毓停下，街边有一些一家三口在散步。他闲闲地看着，那一家挺幸福的，他看了好一会儿，后面有车按喇叭了，绿灯了。

        一路畅通，去往秀苑。

        这一下就发现许多都是一家三口了，等到小区里了，又遇到了许多。

        回到屋里，打开电视，还没有新闻联播，一打开中央六套，在播那一部很经典的爱情片——巨轮沉没的二十四小时的爱情故事。

        小时候他看过。

        “youjump，ijump”

        没错，他调高音量，想起来了。

        但是，电影还没放到。

        不过他记得，似乎是从这一句开始，男女主开始产生了感情的。

        程乔毓坐在沙发上，看了看。

        忽然倒是想到了唐晓艾。“你跳，我救你。”这应该是他和她。又或者，你只要跳了，我就会一定救你。让全船的人来救你。

        这可能是他对唐晓艾的一种感情。

        等真放到了那一段的时候，程乔毓跷着腿，坐在沙发上，只感觉他们那果然是爱情。而他和唐晓艾——其实他对唐晓施都没什么感觉的。

        这晚，程乔毓睡得很早。

        没有朝对面的三楼再看唐晓艾。现在他觉得，那其实是如果对她有情可以悄悄做的事。而且他也比较了解她了。她的生活是非常的单调的——其实他的生活也挺单调。卧室里很安静，只有滴滴答答的闹钟的走针声。

        这夜，程乔毓做了个梦。

        没有翠山集团，他十七岁，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在小县城里争分夺秒地赶着早自习的预备上课铃，阳光很好，车把手上挂着早餐，夏天了，课桌肚里躲着的蚊子，黑板上写着某某喜欢某某，月考第一，体育课，他喜欢安静的校园，天台上，有个在校服里穿着粉色衬衫的女孩在哭。有偷懒的同学坐在化学楼楼梯上聊大学。

        他朝那个女孩走去，当那张脸转过来，不是唐晓艾，是那个爱情片里的女主角的脸时。他忽然醒了，坐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天也亮了。

        程乔毓起床时，头比昨天要沉了一沉，刷牙时也懵懵的。用冷水洗了把脸，收拾收拾出门。

        一路再看到粉红色的汽车都不是昨天的感觉了，甚至有些糟糕。

        昨天下班时，真不应该多注意她的。他想。

        珩建院的电梯里，叮的一声！去十楼的电梯在三楼一停。

        程乔毓抬眼，外头的人也抬眼，再进来，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三楼总承包管理中心的陈总走了进来。

        两人相视一笑，就是比普通同事再稍稍不那么普通一点都笑容。

        “程所，早啊。”

        “早，陈总。”

        三楼的陈总是个公认幸福又智慧勇敢的人。

        其实从小时候开始，程乔毓就总能在这种家庭幸福的同学和同事身上闻到一股独特的气，清元县的小学，珩城的中学，北京的大学和研究院，都有这样的人，他总是能辨别出来。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什么样的家境，那股味道都是一样的。干干净净，芬芳，阳光，像是许多家人沾染在上面的气息。充满了爱，有一股清意。

        程乔毓知道，他的身上从来没有。

        甚至父亲的身上，也没有。

        电梯门关上了。

        陈总按得三楼。

        电梯上行，他们这样的同事间没什么话。

        “还习惯吗？”陈总忽然道。

        程乔毓反应了一下，应道：“习惯的。”

        “嗯。”陈总幽幽道，“那就好。”

        像是对自己有些担心的——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程乔毓想了一下，又道，“我是珩城人的。”

        陈总笑了一下，“也是。”

        程乔毓眨了眨眼，是听出了什么，陈总和其他普通职员不太一样，阅历比较丰富。

        陈总犹豫着，最终试着开口道：“其实程所长，我们中的很多人，不是全部，但也都是在正常的工作的。”语气再缓和了一些，道，“昨天我听到你和李院长说电话了，就在他办公室门口。”

        程乔毓是有些不高兴，回忆着，道：“我应该说了蛮久了的。”

        陈总道：“所以我在外面等了蛮久。”回想着，有些微不可闻的叹息，道，“李院长比较激动，声音也比较响。”

        程乔毓道：“哦。”

        陈总道：“那天唐工来借无人机，我是很高兴的。”顿了一顿，道，“这几天她变化很大，都是你的功劳。”

        程乔毓道：“是都是你们以前害的吧？”

        陈总一笑，“我不会说不。”又道，“所以幸好有你不是吗？”

        程乔毓道：“陈总。”

        陈总应了一声道：“嗯，你说。”

        程乔毓道：“望山那个安置房项目，倘若中标了，您部门里的人，还有许多人，甚至李院长会说幸好有你吗？”

        陈总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默然了一会儿，道，“其实我是希望你可以别太片面了，”电梯到达了三楼，又道，“当然你估计是要说我这是给自己找借口了。”

        “没有的事。”程乔毓抢先一步，往前走，“拜拜。”从应急楼梯里大跨步的上楼。陈总很慢地再出来。

        到了十楼了，程乔毓想着他那句，她是这样在这两天成长了，挺快的，脚步就更快了

        大清早的，程乔毓走进珩建院的方案所所长的办公室，喝了一大杯水。

        哪还有什么正常工作？他也不想好好做了，其他的推到一边，翻出唐晓艾昨天发来的一部分资料，准备了一上午元嘉县音乐主题公园项目的标书。

        中午，他去食堂吃午饭。

        是在门口好好地看了一圈里面的风景，再一取餐盘，就看见了唐晓艾和孙艳萍相对坐在靠窗的一桌吃饭。他打完饭，先坐在了孙艳萍的边上，如他所料，朝那走的时候就吸引了许多的目光了。

        都知道他和李院长在昨天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经过早上和陈总的交谈，程乔毓也知道了他们都知道，的确他们的气氛是有些不一样。

        唐晓艾是一无所知的。

        程乔毓端着餐盘，并没有打算吃饭，看起来就只是坐一坐，椅子都没有完全坐正，“小唐。”

        唐晓艾清凌凌的抬起眼：“程所长。”

        孙艳萍发现他压根没理自己。

        “元嘉县的音乐主题公园项目，下午你全部移交给我吧，剩下的不要放在你那里了，不管你进行到了哪里，现在不是你的事了。”程乔毓道，“你发给我的部分，我也都做完了。”

        周边的人也都听着，看样子他是打算彻底“正常”的工作，那么方案所和唐晓艾几乎就没什么关联，尤其他的位置更没什么事需要和她打交道了。

        唐晓艾看了看他，应道，“好的，我知道了。”

        程乔毓对她浅浅的笑了一下，看着她一副可怜相的，端着餐盘，正要起身走了。刚巧李院长下楼吃饭了，也是他听说了食堂里的动静，下来，两个人相视一眼，程乔毓忖度一会儿，又坐稳暂时不走。

        孙艳萍拿筷子挑了挑菜，起身，对对面道：“我去打汤，你要吗？”唐晓艾点点头。孙艳萍看了看程乔毓，他立刻道：“我不用了。”她应了一声，离开去取餐处边的汤桶。和刷完卡也过来打汤的李院长碰上了，“李院长。”他回道：“嗯，吃饭啊。”她打了三碗，留下一碗，李院长一看，把它留在了一边，再打了一碗。

        唐晓艾吃着饭，程乔毓看她吃饭时就是认真吃饭，也知道自己在看着她，不过肯定也知道他这样看是什么不好也没有。他的确看她像个学生，在这食堂里，她要是知道了还吃得下去，估计得砸翻天了。

        “程所长。”唐晓艾挑着饭道。

        程乔毓和蔼的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唐晓艾抬起眼睛，程乔毓的心里是触了一触。

        “李院长还让我和你多学习学习。”唐晓艾陈述道。

        程乔毓轻轻地笑了一下。

        唐晓艾眼里忽然狠了狠，“你根本不必这样。”

        程乔毓仍然看着她，努了努嘴，“快吃饭吧。”

        “小程。”李院长突然在饭桌边出现。

        程乔毓抬起脸时，孙艳萍正好端着两碗番茄蛋汤回座，自顾自的。

        “李院长。”他道。李院长什么都没说，撇了撇头，程乔毓端着餐盘起身。唐晓艾是若有所思地吃着饭，孙艳萍也默默地吃着饭。

        李院长和程乔毓坐在门边的双人桌，很小，吃饭时也没说什么。另一边的孙艳萍吃得快了一些，唐晓艾吃饭本来也不快，但配合得也加紧了。她是礼貌而很有教养的，吃得快了也不易察，她搁下筷子的时候，她在悠悠的喝最后一口汤。

        其实她心里很不舒服，孙艳萍知道。

        “走吧。”

        “嗯。”

        从餐盘回收处到食堂门口，是笔直的在餐桌区和取餐处之间的一条路。孙艳萍走在前头，她知道她们不走，这两人在门边上的这顿午餐吃不完。也吃得难受。唐晓艾是跟在孙艳萍身后，经过的时候，有微微的不一样的风和香气，在食堂里很明显的。

        李院长看在眼里，现在他反而是什么都没觉得了，甚至是过了一会儿，再说：“接下来陈总如果有项目太多太忙了，或者说他觉得方案所可以领一领去试试的，你和他一起讨论讨论，定下来。”

        程乔毓闷闷的应了一声道：“是。”

        李院长挑着饭，“你们是画图的，经营的人谁来，也是他先提，你可以提出一些意见，一般都会是经营办的，年轻的。”

        程乔毓握着筷子的，吃着饭，没说话。

        李院长道：

        “快吃饭吧。”

        程乔毓忽然吃不下了，静静地看着那一份份没动的菜色，他知道李院长是知道自己没在吃的。

        “程所长，我们食堂的饭，也不正常吗？”

        程乔毓猛地拿起筷子，一戳餐盘，筷子头齐了，开始吃饭：“没有。”

        陆陆续续地又有许多人吃完饭，擦着嘴，从他们身后的过道走出食堂出口。程乔毓是有些心里发燥的吃完了这一顿。

        孙艳萍和唐晓艾已经到了办公室里，她们是最早吃完的，也是上午的事不忙。孙艳萍整理着针织衫外套，准备午睡，她有一把折叠椅，放下椅子背时，突然感慨道：

        “这下子，看来是看清形式，先不和三楼呛着干了。”

        唐晓艾是对着电脑，看了看元嘉县的主题公园项目的材料，“你说谁？”

        孙艳萍是置若罔闻，躺在躺椅子里，自顾自道，“和三楼的陈总上了下楼的打照面碰到过，才知道总不能面子上太难看。”

        唐晓艾移着鼠标：“难看吗？”

        孙艳萍没说话，理了理盖在身上的小珊瑚绒毯子。

        唐晓艾眼里很冷的，“我怎么觉得现在才是比较难看。”她其实忙完了一些事，现在继续对着那未完成的元嘉音乐主题公园的标书填了点新的内容。

        孙艳萍依旧沉默，她和程乔毓果然是一个个性，舒舒服服地躺下去了。唐晓艾还在那生闷气，孙艳萍是什么都不想再说，准备午觉。

        “孙姐！小唐！”一个经营部的女职员突然出现在门里，扶着门框突然往里喊了一句，“下楼去领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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