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三章
北锦苑门口的居委会前，树影婆娑，几个行人先后着走过之后，徒留一片空地，几只麻雀停了下来。是她住过的那幢，镜头从一楼到顶楼再到一楼照了一遍整个楼梯间，珩城大学的操场上的夜里，许多人在路灯下跑步，聊天。
她默默地看着。
程乔毓没有调整播放的速度，“再看到这些，什么感觉？”
唐晓艾道，“空的感觉。”
当放到珩建院大楼内部时，程乔毓往她走近了一步道：“这些呢？”
唐晓艾没有说话。
程乔毓说：“不管如何，对我来说，在那里的日子肯定是真的，”画面跳转了，到了元嘉县的楠江边，似乎有夜风拂过，“而且很有意义。”又播放了许多她曾经参与过的项目的实地画面，“对你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唐晓艾没有说话。
“也很空，是吗？”他道。
她仍然沉默。
程乔毓按了个按钮，画面上突然变成了停止的光，唯一有变化的或许是一下一下闪动的光标。
“那还有，这些呢？”
一份文档，投在墙上，字有很重的颗粒感。2021年5月17日，天气晴。他用遥控器上下拉着，5月19日，5月23日，一篇篇，长短不一。
唐晓艾眯眼一瞧，“这是。”
“我和你经历过的日子。”他说，“在珩建院的。”
唐晓艾读了一段，立刻就明白是唐葆倩写的了，和之前的那个故事的语言风格是一样的。
她在读，程乔毓关闭了投影仪，“还是很空，对吧？”
唐晓艾抿着嘴唇，不语。
他知道她的答案。屋子里，她感到突然有一只手过来牵她的手，在那一刻，她感到了一阵惊吓，又在下一刻，为那种惊吓感到了一股陌生。明明是很熟悉的。
程乔毓道：“我能让你接受以前吗？”
在夜里，唐晓艾回忆着，一双眼睛晶莹闪亮，“不能。”
他知道手里的那只手的力度就是没打算拒绝他了，但没什么她的——就像她说的，很空。
程乔毓说：“那能为了我接受以前吗？”又道，“或者说，其实还是，是为了你自己。”
唐晓艾没有回答，有些想抽出手，他没有松开，心里有个口子像是打开了，松了口气。
“你在逃避。”他说，“是有意义的。”
她的沉默似乎是不置可否。
程乔毓把投影又打开了，重新放了之前的关于珩城的那一段，又出现了珩建院的画面，倒退，到珩城大学，又到了北锦苑的那一片居委会前的空地，电线杆上停着好几只麻雀。
唐晓艾能感到手上出了一些汗了。
程乔毓也感觉到了。
唐晓艾道：“那你呢？”
程乔毓道：“什么？”
唐晓艾朝他看了一眼道：“你不会觉得如果早点明白一些事，你的人生——很可能不会，”顿了一顿，道，“当然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你也知道你说不下去。”
她一笑，猛地把手给抽开了，互握着擦了擦汗，立刻就很凉了，“那么意义是什么呢？”
程乔毓笑了笑，望着投影布上的画面，流光一样的走着，“没有意义这个词之前的，意义，是什么呢？”
唐晓艾垂下了眼眸，忽而一笑。
“有时候，没有文字，胜过千言万语。”他望着前面的幕布，是去元嘉县那天的记录了。
她也望了过去。
他们或许都知道，如果开口，都太苍白。
程乔毓把画面调到了珩建院的大楼。她的心跳还是很平稳，但是有些不一样了，画面还在走，又到了珩大的校园，大门，甚至北锦苑的那一幢楼的楼梯间。
“你还觉得都是空的吗？”他说。
夜深了，有些蝉鸣，有些风，也有些外面的空调的运行声。小时候的记忆里，似乎也是这样的。但不一样了。
她的呼吸的气息有些细微的改变。
程乔毓看着一处珩城的老房子，道：“我小时候很会爬屋顶。”
唐晓艾道：“嗯。”
程乔毓横过一只手，把遥控器递给她，她没有接，他就那么把手停在那里，“未来不会改变在那一刻的那一刻的意义。”
她仍然没有拿那遥控器。
程乔毓转过身，拉过她的手，把遥控器往她手里一拍，按了一下，“我走了，你自己想想吧。”
她突然拉住那遥控器，平视前方说：“和我说说你的小时候吧。”
他朝她笑了一下，松开了那遥控器，按按她的肩膀，“走了。”
房间里响起了门打开的声音，程乔毓留着门，没有关，外面的走廊上是黑着的，他没有开灯，循着黑，往下走。投影仪运行时会发出一些声音，唐晓艾握着那只遥控器，僵在那里，是他的狡猾了，现在让她怎么去关？她能感到掌心的汗水在顺着缝隙渗出来。
忽然想起了一声哈欠声。
“姑母。”唐晓艾扭过头。
唐葆倩站在那，是看见投影仪开着，“还不睡啊？”
“马上。”她道。
唐葆倩点了点头，转过身，“那我去睡了。”
“嗯。”她仍拿着那个遥控器。
她也没把门关上。手里的遥控器的塑料板被捂热了，渐渐的像是个发热体一样的越来越温热。起风了，阳台的窗帘在往里卷。似乎外面还有人在做什么祭祀，飘进来了一些焚香的味道。屋子里的光都是来自幕布上的珩城上的画面，打在她的脸上。一个刹那，唐葆倩在门外的走廊留了一留。唐晓艾拿着遥控器，对着投影布，她恍惚间——站在那的是谁？关不掉的，唐晓艾意识到了，扭过头去，刚好幕布上正放着珩城大学里的礼堂，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拔腿跑了出去。
唐葆倩笑了一下，“那边。”
唐晓艾冲她灿然的一笑，唐葆倩愣了一个瞬间，唐晓艾已经拔腿朝东面的楼梯跑了过去，那边是楼梯口。她的反应何曾那么快了？恍惚间，唐葆倩宛若看见了第——五个长得那副模样的女孩。
那天，他也是这样跑下楼的吗？
就是投影布上出现过的那个楼梯间。
她跑下去，
他追下去。
唐晓艾拿着一个遥控器，摆着臂，快速地奔跑着，起点的她跑出去的那栋楼里，唐璋戴着老花镜，走到了房间外的阳台上。有些认识她的路人在路上都在朝她看，她跑得头发都乱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那些人都满意地笑着。有些人看到程乔毓走出去了，现在又看见她在跑，没有人给她指方向。这处住宅区的通往出口的路很清晰。
程乔毓是散步似的步子走到了这里。
主干道的两旁都是樟树的。
“喂！”她喊了一声，“你停一下！”
程乔毓应声驻足了，垂眸一笑，其实不算很意外。甚至扭过头，看到她穿着一双拖鞋，手上拿着一只遥控器。
“还没关？”他说。
唐晓艾喘着气，直起身，横了一步，又横了一步，绕到他背后，又退后一步，他觉得纳罕，但并没有动，脖子转着，也不能完全的扭过去。
“这就是意义。”她立定时说。
他没怎么听清，“什么？”
唐晓艾手里仍握着一个遥控器，四周都是树荫里的蝉鸣，有关珩城的画面就在这住宅区里的一栋楼房里的一间房间里流动着。
“你的背影。”
他没有转过身，或许在这一刻，她是他的老师一样的人。他仍然是之前的穿着，黑色体恤，黑色的中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白底布鞋。手上戴着一块表。
“我能看到你的过去，”她说，“我也能看到我的过去。”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站在那。
其实在珩建院的最初的一段日子，就是有一些模糊的奇怪又自然的对话，现在她都想起来了。也都懂了。
“那怎么会是空的呢？”唐晓艾说。
程乔毓还是一动不动的，几辆老式自行车从身边驶过了，叮铃铃叮铃铃的响着。但他的脑海里，非常的安静。他对着这处住宅区的门口，恍惚间——其实他或许该看到程东的那辆送他来的车，还有其他人。
唐晓艾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了他，“我再觉得空，那个人会怪我吧？”
程乔毓看见腰前的交握的手握着的那只塑料遥控板，那些珩城的画面在那个房间里肯定还在播放着。
“他也会替你怪我吧。”她说。
他想起来了，她在说什么。
唐晓艾看着路边的灌木，“姑母的眼里——我比她还不如，远远比不上。”
他握上她的手，“你在说谁？”
她一笑，他在背上感到了那个轮廓，她知道他知道的。
“在没有那个字之前的那个字，是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静静地感受，又有几辆车从身边的马路上驶过，天上有很多星星，他朝上看了一眼，说，“是这个。”
塑料遥控板掉在了地上。
那或许才是他们之间的初吻。自行车、汽车还有些散步回家的人有些朝他们看的，但他们感觉不到了，也不必去在意。
起了一阵风，梧桐叶飘落了几片。
唐璋和唐葆倩在住宅区内侧的方向的树下往这边看着。她理了理被吹散的发，像是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一对人。
外面也停着一辆珩a的车，程东靠在车上，朝里看着，似乎心里的一处空被填满了。
又起了一阵风。
梧桐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叶，甚至路边的矮灌木叶落了一些。在地上，静静的，打着旋儿，从他们身侧落下，它们像是什么都知道。
那辆珩a的汽车开走了。
路的深处的一对父女也相互搀着往里走了。那时唐葆倩想起了她曾在故事里搀着父亲走在悲痛的屿舶机场里。
小区里的几棵樟树上，有几只鸟儿在叫。
像是喜鹊。
是不久前的这里的老邻居带着孩子搭得窝，它们在那一天被照料的很好，现在的鸟啼声很悦耳。
唐璋终于可以放心了，拍拍葆倩的手，两人一起往家里走。一步也没有回头。二楼的影音室里的投影布上，关于珩城的许多的地方，许多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的放着——
是空的吗？
在最后的定格，是一处平房，在元嘉县的，红色的砖瓦房，三层楼，底楼的一户是红漆木框的蓝网的纱门，有几只母鸡和公鸡在外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啄着一些虾壳吃。也是树叶飘动。也是阳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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