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烛影重重风雨黯

　　却说寒江底，霜降正安静躺着，只见水面上几个人影越来越近，原来是冬神，后面跟着齐寒其暑。

　　霜降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但还是站起来，等着他们靠近。

　　“霜降，你可以离开了。”冬神面上无甚情绪，只公事公办地传达天帝的意思。但是冬神身后的齐寒其暑都面露欣喜之色。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有些虚弱的霜降，即刻离开了寒江。

　　霜降十分不解，却也没多言语。到了岸上，方开口问：“为何突然释放我？”

　　齐寒其暑前前后后向她解释一通，霜降既惊又疑。她想不明白为何弦玉要陷害她，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夏神突然就要娶自己。她不愿意就这么草草地嫁给夏神，在她心里，自己根本和他毫无瓜葛。

　　她怀疑自己没醒，但是寒江边上一阵阵刮骨的风让她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

　　“我不想嫁给夏神，我与他并无羁绊，为何突然间要我嫁给他？”霜降直截了当的开口，表明自己的心意。

　　但是齐寒其暑哪听她说这些呢？天帝已经赐婚，嫁不嫁，都不是霜降能够做主的。二人知道她心中不情愿，却也只能如此。

　　短短几日，霜降便遭受了接连变故。知道自己为嫦娥所憎恶，被冤囚至寒江底，被弦玉陷害，突然就要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她此刻不过勉力支撑着自己，无暇去想更多。蓦然间脑海一片空白，晕倒在地上。

　　长久待在寒江中，霜降的身体已太过孱弱，离开了夏神的元神，她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齐寒见状，忙抱起她来。其暑调动真气护住霜降心脉，忙了好一阵，霜降的脸色才稍微好些，但还是没有醒来。

　　“已经上岸了，还如此虚弱，霜降究竟是如何在寒江里呆了这几天的？”其暑想到此事自己难辞其咎，不由得有些心疼愧疚，喃喃地发问，责怪自己。

　　“大概水下有神兽庇佑？不必多心了，她会没事的。”齐寒心知肚明，却只玩笑着安慰。他不愿其暑知道得太多，那样对她来说也是危险的。

　　其暑感激看他一眼，二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火德殿偏殿中，霜降悠悠醒来。

　　睁开眼，入目皆是暖色，教她心中也安定了些许——寒江底的彻骨之苦，终于过去了。回神一想，还不知身在何处呢。

　　支起身子，四下张望着，却也没个人影，霜降只好躺回床上，静静休息。许是太累了，霜降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夏神在偏殿门外，霜降的一举一动皆落在他眼里。见她安然睡下，夏神轻舒一口气，放心离开。一转身，就看见秋神促狭的笑意，夏神有些尴尬，压低了声音，让秋神到正殿等他。

　　“夏神大人好雅兴，天帝的手都伸到后院了，大人居然还在偷看人家女孩子睡觉。”秋神好容易逮找机会能让夏神吃亏，纵只是耍耍嘴皮子，他心中都暗笑不已。

　　“若是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以后休想再进火德殿。”夏神佯怒道。

　　“好好好，是我嘴太碎了。我来有正事要说，大人想必是知道我要说什么的吧？”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在担心。”夏神眉头微蹙，“天帝此番如此，意图已十分明显。霜降年幼，修为浅薄，我又在意霜降。他就是想用霜降牵制住我，叫我不敢轻举妄动。”

　　“天帝如此步步紧逼，不知道大人您要如何应对？”秋神问夏神，实际上也在问自己。

　　“还能如何呢？”夏神略一扬眉，心中虽然忧虑不忍，神色却如常，“冷落霜降，让天帝以为自己判断失误，自然就不会去拿捏霜降。”

　　秋神闻言，深知夏神自是不愿的，但见夏神如此淡然，心中对他的佩服更多了一分。

　　“只是苦了霜降，被无端卷进来。我只希望她能离我远些，离这些是非争斗远些。”夏神的不舍与怜惜，终归还是表现在了脸上。

　　“但我觉得，霜降仙君留在您身边，未见的就是什么坏事，”秋神心里偷偷笑着夏神的心口不一，出言劝解，“天帝已经知道您钟情于她，势必对她不利，将她留在身边，或许能更好的护她周全呀。从前在蟾桂宫时，您已经那么小心庇护她了，如今不也叫嫦娥捅出那么大的娄子来吗？”更何况，多个人在这火德殿里管事，你再叫我下棋的时候就不敢那么嚣张了，我何乐而不为？

　　夏神听着，微微颔首，只专注于思索要如何安置霜降，完全没注意到秋神心里的小算盘。

　　月老殿中，月老听闻了霜降即将嫁给夏神的消息，并不怎么诧异，他是执掌姻缘的神仙，早就清楚：这一天再怎么不情愿，终归还是要来的。那栖月树上垂下万条丝带，其中有一条，明明白白写着霜降命中的良人——神木东方。

　　咽下所有不快，动身前往夏神宫中，明日申时一刻便是顶好的时辰，他希望这好时辰能让霜降如姻缘簿上所写的一般，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霜降睡得太沉，睡梦里完全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只觉得没什么再能让自己害怕，要杀是天帝天后的一句话，要放也不过是一句话。既然自己的命在别人的嘴里说着，那么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她只觉得有些灰心了，不去想以后会如何，浑浑噩噩地，竟然有了些认命的意味。

　　窗外仙娥的来往声窸窸窣窣，并没有吵到霜降，她也无从得知，三个时辰以后，她就将嫁给夏神了。

　　迷迷糊糊地被摇醒，有仙娥利索地在给自己装扮打理，不多时便好了。霜降看水月镜中，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只疑心那不是自己。

　　被众仙娥簇拥着，走出夏神的长嬴宫。宫门前停着一只鸾凤，夏神早已在那里等着，霜降只见他亦是锦衣华服，璎珞垂旒，心中突然就多了一丝奇怪的温情——此刻只有自己和他身着婚服，他们从今天起，就是夫妻了吗？霜降的神思还是有些恍惚。

　　霜降在仙娥的提醒下把手递给夏神，由他牵着乘上鸾凤。鸾凤扇动起巨大的双翅，飞向仙界另一头的结缡泉，取过泉水和泉眼边的丝萝，鸾鸟载着二人飞至月老殿中。

　　月老殿中一贯喜庆吉祥的红色，在此刻红得有些讽刺。月老见证了无数姻缘，祝福了无数有情人，自己却注定要形单影只。月老眸光黯淡，亦是一身沉默的红——此刻殿中，他和霜降，夏神三人皆着一身红，三个人彼此心照不宣，除了嫦娥，无人发现这一刻的微妙。

　　申时一刻，婚礼开始。

　　夏神和霜降在月老的指引下，将发尾以丝萝相牵，从此情思相缠，永不分离；同饮一盏结缡泉水，从此结为夫妇，生死相守。

　　随着鸾凤飞起，盘旋在月老殿上空，众仙皆上前祝贺霜降和夏神。周遭太过明亮的烛火，刺得月老的眼睛有些疼，他只是静静待在原地，并不愿意凑这个热闹。

　　身后是嫦娥熟悉的气息，月老眉心一拧，神色中带着嫌恶。嫦娥在他身后，没看到他脸上流过的厌憎。反而款款上前，对月老温婉一笑，正欲出言劝慰，不曾想月老竟抢先开口：“上仙若是要安慰我，大可不必惺惺作态。今天这个场面，恐怕就是你最乐见的罢。我累了，要到无人处休息片刻，上仙请随意。”说罢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将一脸讶异的嫦娥留在原地。

　　但嫦娥毕竟是仙界的老人了，很快就回过神来，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念了个决，悄然修好被自己不慎捏碎的白玉杯。心中却早已经翻起狂狼——果然当初想置霜降于死地是对的，如今她纵是嫁与他人，只要活着，就是自己心头的一根刺，不除不快。

　　仙界的婚礼与凡间有相似之处，却也有不同。仙界的婚礼，喜宴在第二日方举行。众仙贺过夏神和霜降后，将他们送至月老殿外，鸾凤在空中振翅，向着长嬴宫的方向——不似来时有鸾凤作坐骑，回长嬴宫的路，新人要一起走完，不许用法术代行。这也是仙界习俗，只盼夫妻来日相处时，能如行此夜路，同甘共苦，相互扶持。

　　回去的路很长，周遭太过安静，霜降觉得尴尬，不知夏神作何感想，大抵与自己差不太多吧。她此刻唯一感谢的就是这条甬道上没有灯火，夏神无从看清她脸上的拘谨窘迫。

　　她小心又刻意地和夏神保持一定距离，却因为头发和夏神的结在一起，不能离得太远。霜降低着头，小步往前，不言不语。

　　走了不知多久，出了甬道，夏神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她。她感受到了夏神灼灼的目光，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才好。空气安静得太久，打破沉默在此时显得有些艰难。

　　霜降努力鼓起勇气，想要抬头看向夏神，却猛地感到身体失去平衡，两脚腾空。夏神不知为何，忽然把自己抱在怀里，霜降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双手猛地捂住自己差点惊叫出声的嘴。

　　“前面是独木桥。”夏神似乎预料到霜降的反应，淡淡开口。

　　霜降偏头一看，果然，前面是一条不知名的河，一座独木桥横贯在河上。二人的头发相牵，不能一前一后通过此桥。夏神把自己抱起来过桥，似乎就是唯一的方法。

　　就算知道只是为了过桥，霜降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手不知要往哪里放才好。夏神就如能看穿她的心思，开口，让霜降伸手勾住自己的脖子。

　　“这样能稳当些。”夏神是这样说的。

　　霜降呆呆的看着自己因为伸手而露出的一小节手臂，突然间羞愧难当，只想找一条地缝钻下去。

　　那条河看起来并不很宽，但是夏神就如有意磨蹭一般，走的极慢。

　　月光照在宁静的河面上，有栖月花瓣翩然沉入水中，霜降心知这也是弱水的支流，看到栖月花瓣，她抬头——果然，远处栖月树茂盛的树冠还未离开视线，自己与夏神没走出很远。清风拂过，栖月花瓣纷纷扬扬飞过来。在漫天月白色花瓣中，她想起千寻川上的季春时节，也是这样的明月清风，落花旖旎。

　　走过了独木桥，霜降才发现河对岸有块石头，上书“风雨”二字，心道：这就算是一起经历过“风雨”了吗？不由得有些好笑，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夏神还一直抱着自己。夏神也不言不语，抱着霜降一直走。霜降有些不安，夏神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就这样一直到了长嬴宫中。

　　火德殿，正殿寝宫内，夏神轻轻把霜降放到床榻上。

　　看出她的惶惑不安，夏神笑了笑，蹲下身子，与她四目相对，道：“放心吧，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嫁给我的。我不会强人所难。”

　　话音落下，夏神解开丝萝，站起身来，吩咐仙娥伺候好霜降休息，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霜降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有点委屈。也是，哪有新婚之夜是这样的呢。霜降明白自己过分了，也感谢夏神的体谅。她想，夏神大约是真的珍视自己，才会愿意这样退让的吧。

　　长夜无声。

　　霜降就这样枯坐着，看着桌上的烛火慢慢地矮下去。红色的蜡油一点点顺着蜡烛滑下去，就像是眼泪。

　　今夜，夏神会去哪里呢？在意识被睡眠完全吞没以前，霜降突然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

　　烛火无风而灭，月色入户，映出窗外夏神的轮廓。

　　他有些郁郁，不是因为霜降的抗拒，而是因为方才在三生石畔，霜降与自己结发的丝萝松动，几乎掉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在一瞬就紧张了起来。但还好，过了一段路，那丝萝又莫名紧紧缠绕起来，两股头发安然束在一起，连同他的心也安定下来。

　　不管未来如何，墨月，我东方未明一定护你周全。

　　夏神握紧手心的丝萝，暗暗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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