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东方未明
自知道了齐寒的真名之后，霜降总是避着齐寒。她心里知道齐寒对自己好也许并非因为男女之情，自己并非厌弃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该和齐寒有任何超出一般友人的关系。
实际上，齐寒是仙界出名的谦谦君子，长相也非常俊美。有许多仙娥都对他芳心暗许，但是只有其暑仙君才敢明明白白的追求。其暑就如同她所掌管的节气——大暑小暑一般，热情似火，奔放妩媚。
霜降近日迷上了躺在星河底，看着被水波隔着的星星。今天也一样的，找嫦娥和月老聊聊天，手谈几局，闲来无事便又带上碧寒石，沉到星河底。
缓缓下沉，一动不动地看着河底越来越近……河底已经有一个人，不出所料，就是夏神。两人最近总能在河底相遇，彼此之间已经很是熟悉。
夏神见霜降来了，张开结界，霜降本来缓缓下落着，突然触到结界，一下就被吸到结界内——那结界有两人多高，霜降一下子砸到夏神身上，两人都发出一声怪叫。
“你砸疼我了，你好沉啊！”夏神戏谑道。
“要不是你没事突然张开结界，我怎么会摔下来呀！”霜降被说“沉”，非常恼怒。
“罢了罢了，这次就不跟你计较，算我的不是。”夏神“大度”摆摆手，表示原谅霜降。
本来就是你的不是。霜降腹诽道。
突然两人都沉默了，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夏神大大咧咧的躺下了，继续出神地看着星星。霜降见状，走到结界内离夏神最远的地方，没好气的坐下。
“喂，你不躺下吗？这样坐着怎么看星星呀？”夏神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反常态地话多，说话的腔调也不一样。
霜降含含糊糊的答应了，有些拘束，还是不情愿的躺下了——她本可以离开结界，但是夏神的结界内比外面温暖的多，霜降又不想耗费自己的灵力，就只好老实待在原地。
两人就静静躺在河底，看着外面的星光——即使在白日里，从河底看星光，也有在深夜里的静谧感觉。
“喂，你想家吗？”夏神突然开口，吓了霜降一跳。
“不想。”霜降毫不留情的打破了夏神苦心经营的一丝悲情。
“为什么？”
“我没有家啊，整个千寻川，与我熟悉的，就只有大树爷爷和小白了。”
夏神惊讶于霜降对大树的称呼，却在开口之前释然了——想想也对，自己的年纪，也已经足够做霜降的爷爷，只不过从成神的时候起，自己的时间就已经不再流逝了。何况他们都不必在意年纪，因为只要不发生大的动乱，总有一天，他们都会不再在意这区区几万年的差距了。
“小白？是谁呢？”
“小白是一只鸟，她也和我一样，整天和大树待在一起。她会做很多事呢，自我记事起，就一直是她在照顾我。对啦，她做的春藤糕最好吃了。”
“你说，春藤糕？！”
“对呀，想吃吗？我也会做的。”霜降得意地说着，实际上有一点心虚，因为自从升仙以后，自己再也没有做过吃食了。
夏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霜降只好无奈地答应给夏神做春藤糕。
第二日中午，夏神不请自来地跑到霜降的偏殿中，霜降不等夏神言语，立马端出了准备好的春藤糕。
夏神见状，不由得露出笑容，自顾自的上前拿起一块糕点，端详片刻，小心地品尝起来。
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不好吃吗？”霜降见状，有些紧张地问。
“不，不是不好吃。”夏神笑着否定，“是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霜降，你随我来。”
他不管霜降是否愿意，牵起霜降，往蟾桂宫外走去。
霜降被夏神带到了南天门外，霜降不解地看着夏神，夏神解释道：“前面是望乡石，你到前面去看一看吧。”
望乡石，伫立在南天门外的一块奇石。仙界戒律严明，凡仙不得随意离开长乐天，又恐怕有仙人思乡，便特在此放一块望乡石。透过石头上的琉璃，仙人们便能看到各自的故乡。
霜降依言上前，透过望乡石上的朱碧琉璃，她真的看见了千寻川。夏神也走近，看着望乡石，说：“你看，千寻川的深秋，一向如此温和。”
霜降点点头，继续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没有深思夏神的话。
两人又在南天门外逗留良久，直到三足金乌栖到扶桑树上，望乡石没了阳光照射，无法映出千寻川的样子。两人便一同回到星河底，呆呆望着星星。
“夏神，你也来自千寻川吧？”霜降想起白天夏神说的话，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打听大树的事情，听到春藤糕的时候非常兴奋，透过望乡石的琉璃看到的是千寻川……
“算是吧。”夏神的声音闷闷的。
“唔……你等等，我去去便来。”霜降突然站起身来，离开夏神的结界，向河面游去。
不多时，霜降手拿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回到结界中。
“喏，给你的。”
“给我？”夏神有些惊讶，伸手接过了盒子。打开一看，盒子里只有一抔黄土和一片树叶。然而，这再寻常不过的物件，让夏神突然变了脸。
“真的，舍得给我吗？”夏神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对呀，送给你。”霜降见夏神如此反应，心中已有了数。夏神一定也来自千寻川吧，他也一定和大树有着某种关联，只是迫于未知的原因，他们不能再见面了，仙界也不允许他谈论起大树。
夏神拿起那片树叶，放到眼前细细的看。透过星光，那片叶子的脉络清晰地走出千寻川上每一条路的形状。叶子自己也发着淡淡的光，在有些昏暗的河底，照亮了夏神和霜降的双眼。两人沉默看着叶子，措不及防的相视一笑。
“谢谢你，霜降。”夏神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自从与他熟悉以后，夏神疏朗冷清的正经形象早已一去不返。
“你不想回到千寻川看一看吗？”霜降问到。
“回？我从未在千寻川待过，何来的‘回’？”
霜降觉得奇怪，不曾待在千寻川？那为何你从望乡石中看见的是千寻川？
“霜降，我可以信任你，对吗？”夏神突然发问。
霜降点头。
“这件事我在心里藏了很久了，只是仙界从未有谁能让我信任，直到你来了。”夏神开始说，他似乎微微有些出神，“你知道吗霜降？你说的大树爷爷，是我的兄长。”
兄长？可是夏神法力高强，且在仙界位高权重，而那家伙不过是一棵树啊，自己甚至从未见过他的人形。
“很惊讶吧，是不是觉得为什么我是神，而他不是？”夏神看出了霜降的惊讶，接着说“他，其实也是神，不过没有在仙籍上罢了。他是远远比我强大的神啊，霜降。”
霜降有点懵了。
“我们都是神木浮榕一族的种子，在十几万年前，同时在天玄幻境出世。我们生来就是上古神族中最强的一支，只是到我和哥哥这一辈时，全族遭到魂灭天七十二邪神的屠杀，只有我和哥哥幸存了下来。”夏神浅笑着回忆起不堪的往事，那样的笑在霜降看来，就是绝望的代名词。
“全族一百七十八人，除了我和哥哥，都被杀了。我不懂啊，我们明明是那么强大的神，为什么还会遭到满门屠戮？！”夏神说着，捏紧了拳头，“那时我还年幼，只记得那一日全族聚会，在瑶池仙境。我的父母，姐姐……本来一切都很好的，本来……但是，为什么？我们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夏神的声音变的哽咽破碎，语不成章。
霜降上前，轻轻拍拍夏神肩膀。
“夏神，莫要伤心了，我也很想我的家人呢。”霜降说着，“等到了冬典，今年我便再无事了。到时我们一同去千寻川，去看你哥哥，好不好？”
“你还不明白吗？霜降，我不可能再见他了。”夏神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绝望的笑容，“我为了救哥哥和我自己，和天帝定下契约，将自己的一切换给了天帝，包括自由。此生，我不可能走出这三十九重天了。有时候我多希望，我的一生没有那么长。但是我就连死也不能自己决定。而哥哥，为了救我，宁愿一生困在那里。你知道吗霜降，千寻川，其实就是哥哥。他亦与天帝约定，永生永世，留在一处。现在千寻川的土地，实际上就是哥哥显出原形以后长出的根。”
“这便是，神木浮榕一族的宿命吗？我们，都被天帝骗了呀。”夏神叹息着，手抚着霜降给的叶子。
霜降一时间不能接受这么多事，只是呆呆立在那里。
“对不住啊，霜降，我本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夏神说着，小心把盒子放到怀里收好，“我只是，实在想念哥哥。”
“不妨事，夏神，以后，你在无人处就唤我的真名吧。”
“墨月，我说的可对？”
“你为何晓得？”霜降有些惊讶，来到仙界以后，只有蟾桂宫中人知道自己的真名，如今也已经不叫了。
“我帮你看齐寒仙君卷宗时，顺便看了你的。”夏神面色似乎已经如常，口气格外温柔，甚至让霜降莫名有些恐慌，“你想知道我的真名吗？”
“嗯？”
夏神突然凑近，带着他身体热度的风轻轻抚在霜降的面上，让她有些脸红。
他轻轻开口，温暖湿润的气息贴近霜降的耳朵，霜降感受过的声音从未如此靠近过——“得罪了。”
霜降方知不妙，刚想抽身离开，夏神的术法已经施下。
为什么？！
符咒的光芒在眼前纷飞，霜降看不清夏神的脸色。她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此刻的睡意如同有了实体般粘稠，把她整个人往地下拖着。不消片刻，她就完全失去意识，躺倒在夏神怀中。
“方才我说的一切，任谁知道了都凶险万分。霜降，仙界太多复杂凶险之事，你未见到过，我也不想你见到。你心性太过单纯，还是把这件事忘记的好。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夏神怀抱着霜降，喃喃自语。
霜降再次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弄丢了从千寻川带来的小盒子；只记得自己因为无聊做了春藤糕，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只记得夏神与她仅仅在封仙大典上见过一次……后来与夏神在一起的所有，都被忘记了。
醒来，霜降躺在蟾桂宫偏殿的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空空的。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了那夜在千寻川救自己的青衫男子。
他背对着自己，唱着一首听不懂的歌。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天命所致。”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天命难违。”
“浮榕折枝，狂父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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