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30
此话坐实老鹫无疑。
白霜序回眸,深深看了师昂一眼,后背冷汗淋漓,不过须臾,里衣已湿,怕是打个结都能拧出水来。那个独眼男人,已将他与假扮裴二爷的人归于一路,他忽然后怕,要是当初自己没有使计缠上前辈这一外援而是一走了之,天地茫茫,他又上哪里去找盒中之药救宋灏!
生死关头,虽不仁义,但为了宋灏,他必须开这个口!
白霜序一撩衣摆,单膝着地,双手抱拳,郑重道:“前辈!”
行此大礼,就差三拜九叩,师旻忙去扶他,但却被他躲开,像秤砣般硬砸在地上,分寸不肯挪动。
师昂看了他一眼,既没应下,也未拒绝,而是从袖中取出那只三指宽的窄细木盒,拉开雕花盖,拿出里头精巧的妆镜。
铜镜铁定不是解药。
只见其内力前送,举臂托起,而后狠狠向下一摔,铜镜碎裂,镶嵌的玳瑁珠下飞出半颗丹药。
师昂两指截来,不染半点尘雪,小心翼翼用巾子包裹,收于心口。
“怎么只有半颗?”师旻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忙用剑拨取碎片,发现镜面缝隙中,藏着一张纸条——
“续命半年,欲解余毒,请君往邵陵。裴丹字。”
师旻慌神,甚至已经顾不上思考师昂会否把药给白霜序,让他去换宋灏的性命,脱口喊道:“可是师父他……”
……他还在等这个药救命!
夕阳自他们身后沉下地平线,山地骤然昏暗,群峰沉沉的压迫令人窒息,仿佛神话中的妖兽巨魔,一跺脚,便会大地龟裂,粉身碎骨。
蛰伏的影子低低开口:“你们过不去。”
师旻拔剑四顾,初桐露出半个身子,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个竹斗笠,单手将边沿压得很低,整张脸缩在混沌中,像飘荡的幽魂。
这个人的来去就和他的心情一样,纠结不清,乱如麻线。
白霜序霍然站起,问:“什么过不去?”
雪悄然无声落下,直到斗笠表面积上厚厚一层。
初桐开口,避开师昂的目光:“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说。裴家与裴丹断绝关系后,裴子常以个人名义昭告天下,见裴丹,则,格杀勿论!”
“你们过不去。”
他又重复了一遍。
“即便不与江南富贵堂对上,孟维桑上奏朝廷,同时以孟府之名血书,恳请五岭群雄捉拿,死活勿论!”
师旻握剑的手一抖:
若他们无法去邵陵,阁主则无法取得另一半解药回帝师阁去救他的师父师惟尘。
白霜序心跳乍停,胸腔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连呼吸也变得断续:
若无法突围,则追不上老鹫,即便有药也换不来宋灏平安。
只有师昂负手,环视这密不透风的高山,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已经许多年,没遇上过这么难缠的对手了!
一定有办法!
一定会有办法!
白霜序扑上去,紧紧拽住初桐的衣襟,红着眼慌不择言:“这位兄台……不,这位英雄,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可能替我们指条明路,你要什么我……”
……
“燕哥,燕哥你坚持住,即便耗干内力,我也会替你护住心脉,只要你坚持住,不要睡,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到哀牢山了,爹、娘、还有巫彭老头,他们一定有……”
……
画面与乞求的过去重叠,却在初桐无情拂开他手的瞬间,烟消云散。
初桐说:“不能。”
白霜序噎住。
初桐视而不见,而是向着师昂,像看着一个没有心的人,将不满又不甘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我们只是盟友,我,不是你的死士!”
如果对面的人现在松口,答应去见小公主,那么他即便放弃恪守的忠诚与底线,也会尽所有帮助眼前这个人,即便是替他挞伐天下,称王称霸。
但师昂目光坚毅如泓,始终无言。
他已经知道答案。
初桐转身就走,彻底消失在黑黢黢的山林中。
“你,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师昂没有阻拦,甚至连挽留也没有,白霜序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想救人了吗!
师昂看着他:“他刚才说的,你不是都听见了。”
白霜序不解:“你们不是盟友吗?你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有件事我没答应他,他在发脾气,等他想清楚我们之间的立场,就会冷静下来。”师昂叹息,看少年一副仍旧不信的模样,又道,“你养过猫儿吗?猫儿生气,总需得独自去一旁消解,可哄不好。或者,你看我像是会哄人的吗?”
白霜序不敢恭维,说:“您还有心情揶揄我,我倒是放心不少。”
师昂拍了拍他的肩,示意船到桥头自然直,而后把师旻叫到一边,向着初桐离开的方向,低声吩咐:“之前让你还的羽毛还了吗?”
师旻“哎呀”一声,还没缓过劲儿来。
“去还上吧。”
师昂轻轻推了他一把。
孟府传令,要抓的是裴二爷,没人会在意一个岌岌无名的小护卫,何况他也不是真护卫。想到这儿,师昂将解药取出来,连同巾子一块交托给师旻,让他先带回帝师阁:“把易容抹去,走吧。”
分别前,师旻仍很担心:“不如亮明……”
师昂摇头叹息:“你想明日全天下都知道,帝师阁阁主假扮裴二爷杀死孟郡守的事么?”
“可您是武林正道之首,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啊!”师旻不忿,颤声问:“难道,他们还会不信您么?”
师昂摸了摸他的头。
师旻心间生出怅惘,忍不住道:“阁主,难道您要一直顶着裴丹的身份,像……”那句丧家之犬,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这一切太荒唐,荒唐到他无处发泄,只能深深自责,责备自己在夔州的渡头,没有守护好师父,才让裴丹得手,遭这无妄之灾。
“不论是裴丹的计,还是杀他的人将计就计,可见普天下有的是人,不愿我再回去帝师阁!”师昂收声,按住他的剑柄,将他向前一推,而后负手,立身长风之下,两袖烈烈作响,“英雄会迟暮,但江山永不老,师旻,你是大师兄,要有大师兄的样子,总有一日,这‘千古帝师阁’的名头,还需你来肩负!”
师旻退了一步,这一步将他与师昂之间的距离拉远,却将他与帝师阁之间的联系绑紧,他努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向着身前的人郑重地行了个大礼,转身如初桐一般,走得干脆又干净。
白霜序无意挡在路中间,他知道有些话不便听,便自觉避让,只是没想到,师旻会向他走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主动让道。
师旻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小师弟!”
白霜序愕然。
师旻揭下□□,露出素净而刚正的脸,和他对视一眼后,放肆大笑:“认准这张脸,以后可不能不认我这个大师兄!”随后,他敛起笑意,郑重地与他拱手,“二爷就拜托你了,他规矩多,亥时必睡,卯时必起,衣衫不能不洁……总之你耐心些!”
“你想回去抄书么?”师昂瞪了这小兔崽子一眼。
师旻却不怕,一边跑,口中一边喊着“抄抄抄”,直到身影完全没入林中。
师昂失笑,准备动身,转头却发现白霜序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心想,这小子莫不是以为自己也会卸去装扮?
但他并没有动作,白霜序委婉地提醒:“前辈,你眼下可是行走的活靶子。”
“陪他们玩玩也好,不然怎么能钓到鱼?”师昂解下缰绳,看他还杵在原地,忽然一笑,改口道,“要我揭下面具,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能在我手下走三招,便如你的意!”
白霜序沉吟,倒是没有一言既定,反倒讲道:“我明白了,前辈你是怕滇南的身份暴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南武林历来对天都教仇视!看来你对教中尚有几分情谊。”
说着,他近前去接缰绳。
师昂忽然捉向他的腕口,白霜序推掌过招,袖里飞出两包药粉。
少年惊慌的目光向上瞟,师昂目不斜视,还肘一顶,劈掌截住小臂,回身掐住手筋与右腕上凸起的血管,说:“是不是我若不答应帮你救人,你就打算明抢?果然是头小狼崽子!”
白霜序两颊僵硬,笑不出来。
他没有看到两人的动作,但师旻离开后,直觉告诉他盒中物已失,那样,他就没有筹码再去同老鹫谈判。和宋灏比起来,一个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的生死,和他又有什么干系?他可从不是会舍己为人的圣贤!
师昂没有动手杀他,而是一步步逼近:“你在打什么主意?”
诚然,白霜序也没有愚蠢到认为两包毒药粉就能杀一个顶尖高手,先前那句话他不是白说的,他也在赌,在赌眼前这个人确实对天都教尚有几分情谊,赌他会帮自己救宋灏!
从他选择问话而非一剑封喉起,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少年扬起脸,不偏不倚迎向他的目光,张狂地说:“我在打你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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