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仕篇(十七)
本来二人骑马速度不相上下,但奈何梁衍马术十分精湛,世间极少有人可与之匹敌,不过才出京关大门,便将王青抛之身后数里路来。
王青遥遥落后,只能依靠马蹄印子依稀辨路,但在途径一地泥潭时,彻底断了方向。
他独自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才终于听见一声哀嚎从较远的西面传来。
王青顺声望过去,只见夜幕笼罩间的那片松树林被凉风刮过,树影婆娑起舞,乍一看整片森林仿佛都正在诡异地晃动着。
而他一向胆大如虎,丝毫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一勒缰绳便直径朝鬼林子那处而去。
…
与此同时,在松树林的最中央,有一片无树枝遮盖的空地,月光洒下,正好能将这一方天地微弱照亮。
一个男人正捂着腹部原地翻滚,脸上疼出来的汗水与泪珠混合血液流淌下来,弄得面目全非,嘴上还哀嚎不断,声声都传递出他此刻生不如死的痛苦之情。
而他面前,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
前者身形高挺,手中还拿着一柄短刀,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砸落在草地上,污染了大片翠绿,而此人神色自若,浑身上下却透露出来暴戾之气,这种极端反差感,实在叫人胆寒万分,宛如地狱修罗一般可怖而不可窥视。
这是正是梁衍。
他低眸望着疼得满地打滚的晋正年,像是在欣赏他垂死挣扎的模样,过了好一会才有所动作。穿着黑色长靴的脚直径抬起来,踩住了晋正年的头,然后用力将其面部狠狠碾入泥土之中。
霎时,晋正年的鼻腔和口中都呛进不少泥灰,痛苦哀嚎全都化作断断续续的呜声,整个树林都变得清净不少。
梁衍弯下腰,手中还在把玩着那把军刀,向下靠近了一些后,他缓缓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是真相吗?”
他话毕,还特意松了脚上力气,让对方能抬头清楚发出声音。
晋正年似乎往日里就非常惧怕他,一开始整个人都在隐隐发抖,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想起自己后路尽断,早已从朝廷重臣沦为笑柄的现实,他冷笑了一声,吐出口中泥土,艰难地开口,声细如蚊,只有距离相近的他们二人可以听清,“梁衍…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相,你自己不也很清楚吗?”
“那天晚上,你本不应该出现在京城的,为什么——”
他这话一出,梁衍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加重了脚下力气,他在外带兵打仗多年的身手自然不用多说,光是这一只脚的力气,便足以让晋正年头骨绷裂,死相难堪。
“等等。”
听见沉默许久的闫婉突然开口打断,梁衍眉头一皱,那复杂可怕的眼神瞬间收了回去,转过身神色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闫婉缓步上前,目光却是紧紧盯着地上的晋正年,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除了眼眶微微泛红外,几乎找不到刚才失声哭泣的痕迹。
她走到晋正年旁边,垂下的浓密眼睫在脸上映出一道阴影,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像白瓷娃娃,明明那么容易破碎,质地触碰起来却是坚硬的。
闫婉道:“你刚刚曾说过,当天夜里不只你和袁励去了将军府,还有很多人也相继出现。”
“那天,死士在子夜时包围将军府,可我并没有在人群中看见你,那你和袁励大致是在丑时才一同出现的,我想你说的很多人,应该不是指那帮被雇佣的死士,所以这些人…”
“分别是谁?”
梁衍的脚收了回去,站在一旁默然不语,仿佛对一切都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晋正年闻言,身体明显僵硬了片刻。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闫婉,声线都在颤抖:“你…怎么会那么清楚?你到底…是谁?”
闫婉已不似刚才那般疯狂,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只是眉目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恨意与悲伤,还是没逃过梁衍的眼睛。
他走到闫婉身边,旁若无人拍了拍她肩,似在给一种简单的安抚。
晋正年四肢无力,腹部还被扎穿,血流了一地,只能勉强抓着旁边较为低垂的树枝坐起来。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尤其是闫婉,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像是要把她看穿一般。
闫婉对这种探究视而不见,而梁衍却明显不悦,反手就将手中短刀甩出去。
极其精准地将晋正年脸侧鬓发削下来一半,开口道:“你再看,本王这刀可就不客气了。”
晋正年浑身一震,但面上还是故作镇定,冷笑道:“梁衍,我终于想明白了…”
“你们这对奸夫□□,一定是早就串通好了,这个女人明明会武功,还一直在装害怕,明明看见火势如此凶猛,却故意进入我府,就是为了让我将她挟持,从我这里套到话后,你再出现,一起杀了我是不是?你们想知道什么?”
“还有这个女人,你倒底是谁?!”
他这一番推断说得十分合理,但梁衍却听笑了,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晋尚书,本王是不是该夸你聪慧过人呢?”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他是在说反话,但奈何晋正年此刻宛如发作了失心疯,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顾死死抓着树枝,神情痛苦地自言自语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梁衍你是不是也被他同化了,为什么杀我,为什么谁都要杀我!”
闫婉蹙眉,有些反感他这种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冷漠地出言打断道:“晋正年,今天那把火是你自己放的吧?”
晋正年停顿了片刻,接着怒不可遏地朝她吼道:“一派胡言!我为何要这么做!”
闫婉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今日我进了你府,院子里全是下人的尸首,可我仔细查看了一番,才发现他们都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
晋正年楞住了,再也找不到借口辩护,而一旁的梁衍却颇有兴趣,“然后呢?”
闫婉道:“我四处都瞧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晋大人的儿子和夫人的尸体,连偏房小妾都各自横死在了房间里,他们是怎么从这场刺杀和火灾中凭空消失的呢?很显然,是被人带走了,我刻意在院里等了片刻,果不其然…你就出现了。”
“你用药将我迷晕,再绑起来从地窖带走,而你的夫人就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在旁边看着,最后一起上了马车行出十里路,你的妻儿便下车朝西南方向去了,大致是想去湘河吧。”
闻言,晋正年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不是已经昏过去了?”
闫婉垂视着他,漠然回复道:“抱歉,一般的迷药对我不起作用。”
晋正年宛如被雷劈中,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衍却抬眸与闫婉对视了一眼。
闫婉收回视线,又接着慢条斯理道:“很不幸的告诉你一个消息,晏王殿下与小女十日前才途径湘河,殿下与当地知州相谈甚欢,知州大人很苦恼湘河治安管理,殿下便大方地留下了好些鹰军驻扎,帮助他们管理当地难民以及…流民。”
“晋大人就不关心你妻儿如今抵达了湘河没有,贵夫人如此貌美,可还安好啊?”
晋正年再也听不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焉了下去,沙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闫婉神态自若,仿佛刚刚那些威胁之语压根不是出自她口。
“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仅能放过你,还能保你一家三口安然无恙地离开京城。”
晋正年不可置信道:“别骗人了,就凭你能保我?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话说到一半,又猛然闭嘴,似乎在顾虑着什么。
而闫婉一下子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一针见血地指出破绽:“从一开始,你便一直在说他,让你偷盗兵部物资的是他,让你参与…将军府灭门案是亦是他,你言语间字字句句全是对他恐惧…”
闫婉蹲下身,直勾勾地望着晋正年,她眼睛极大,一双黑得纯粹的瞳仁仿若明镜,认真看着一个人时,会让此人产生一种被她看透了自身一切的错觉。
“告诉我,他是谁?”
晋正年反问:“你…又是谁?”
闫婉沉默片刻,赫然吐出一段话,字字句句落地有声,“江挽玉。”
“家父江浯,家母黎湄,全都死在了七年前的京城。”
梁衍神色稍楞了一下,随后垂下眼,默然不语着。
晋正年呆楞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怎么也说不出话,莫名心下涌上一股极其强烈的慌乱感,心跳也逐渐加速,很快到了无法呼吸的程度。
他张开嘴巴,深呼吸了好几下,艰难道:“是…你…”
“居然是你…”
闫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告诉我,他是谁。”
晋正年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眼眶泛红地盯着她,神情惊骇又痛苦,过了好久才缓慢地摇摇头。
闫婉脸色霎时难堪,站起身来,恶毒咒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了…你对我一家的所作所为,同样也会出现在你的妻儿身上。”
晋正年猛然扑腾上前,死命抓住闫婉的裙摆,“我…”
一侧的梁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检查起晋正年的口鼻,片刻后,抬头对闫婉道:“鸩毒,无解。”
他才说完,晋正年便喷出大口白沫,脸色青到可怖的程度,他紧紧抓着闫婉的脚,后者弯腰下来,就听见他道:“对不起…将…将军府的事…我真的对不起你…”
“求你…放过,我…我的家人。”
晋正年忍着胸口剧痛才说完,便突然在脑海里想起一个画面。
七年前的那个雨夜,世人眼中一生要强、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江浯,也是如同此般狼狈和满身伤痕,跪在地上乞求他和袁励,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妻子和年仅十岁的女儿。
如今,时光似箭,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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