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可怜你
徽月转动手腕,不带留恋地挣开薛宁的禁锢。
薛宁盯着朦胧黑暗中小丫头的面庞,她连眉毛都在跟着用力,表情不耐烦极了。
待挣开了,她也不说话,漠然在薛宁面前站了片刻。
沉默宛如铁锯,扯拉着她的心。
最后她干脆绕过似一根铁柱的薛宁,逃也似地奔向房门。
“尹徽月。”薛宁再度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冷得砭骨,“躲我有意思?”
徽月本就有怨气:他居然敢对她起那种龌龊心思。
现在他还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过来兴师问罪!
简直不能忍了,“我只是,不想看见你。”
说得真好,一针见血。
薛宁用力将她拽到自己眼下,眸子里透着阴狠,“不想看见我?那怎么不赶我走?”
他烦透了,女人是不是惯爱玩这种伎俩?
一边吊着他,一边显示自己有多清高?
徽月手腕被钳得很痛,她却没提,直视着薛宁的双目,“那不一样。阿宁,我救你,收留你,只是因为……可怜你。”
可怜二字就像滚烫的炭火,猛地灼松了他的力道。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可怜我。”薛宁如呓语般重复,很多遍,“尹徽月,我是不是得谢谢你。”
他一身傲骨,接受不了这样直白的怜悯。
徽月很清楚。
可是这种时候,她只能实话实说。
否则她保护他自尊心的作为,只会让他误会得越来越深。
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徽月虽有不忍,却还是决绝地转了身,“早些休息罢。”
她要推门,薛宁却冲上来扯住门环,将她圈在怀里,“尹徽月,动情不丢人,不敢说才是,你怕什么?我吃人?”
薛宁对自己的魅力有信心。
往日居于东宫,虽有皇帝和江家轮番打压,但饶是如此,想嫁给他的高门贵女依旧数不胜数。
若不是他后来刻意装得羸弱不堪胆小如鼠,设计爬床的只怕远不止东宫侍女。
他厌恶那些人,是因为她们爱的是太子而不是薛宁,更遑论对她们动心。
徽月和她们不一样。
具体他说不上来,只知道是第一眼的好感,决定了他后来对她微妙的依赖。
最特别的,是遇见的时机。
彼时他一无所有,半残,宛如丧家之犬。
徽月是真的善良,虽然他表面嗤之以鼻,但绝非看不见感受不到。
谁让这个小丫头即使杵着不说话也像个温暖的小太阳。
而他偏天生体质冰寒,趋光喜暖。
……万般皆是命罢了。
“阿宁,我说得很清楚了,不是么?”
徽月现在很冷静,她连拒绝薛宁的心痛都没有。
只觉得荒唐。
从倪曲郢到今,不过半个多月,薛宁是怎么说得出口“动情”二字的。
轻浮得没边了。
薛宁还是不信,是个人应该都能看出徽月偏爱他,“哪怕一点想法呢?”
“没有。”徽月斩钉截铁。
本就没有,所以不需要思考。
薛宁苦笑一声,“那你觉得,我呢?”
“什么?”
薛宁嗓音低哑,“你觉得我对你有意思么?”
徽月沉默了。
应该是……有的?
但徽月不确定那只是单纯的龌龊心思,还是……有些许别的情愫参杂在里头?
她及笄以来就不善琢磨这些事,根本想不通。
但是不重要。
薛宁现在也有些慌了。
小丫头认真严肃地警告他不许对她动手动脚的画面突然萦绕着他,复燃一个可怕的念头:徽月厌恶他。
非常之厌恶。
她忍他到如今只是因为善良和教养,而他居然没脸没皮地痴心妄想。
他简直是个笑话。
紧攥的手蓦然松开,薛宁替她推开房门。
烛光登时将二人重叠的影子拉至桃花树下,只影摇曳。
“尹徽月,要是厌恶我,别硬装,我会误会。”
那才是真的很可怜。
徽月回眸觑了他一眼,转过身,默默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柔声道:“你要不,去西厢房,冷静几天。”
让他继续待在东娉院,抬头不见低头见,挺尴尬的。
“嗯。”
尔容备好了水,甫推开南房东间的门。
薛宁耳闻动静,眨眼就窜进夜色里,绕着池心亭走了一大圈绕回南房西间。
尔容跑来,见姑娘傻站在门口,惊道:“姑娘,你怎么不关门啊?这又是风又是雪的。”
说着,从伞下伸出手,没接到雪粒子,“哎?雪停了。”
徽月恍若未闻,默默盯着虚空。
“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尔容继续嘀咕。
徽月回了神,转身朝里间走去,“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
-
薛宁手里提着他的药材,用右肩撞开了西厢房最靠垂花门的那间房。
彼时卫崇正豪迈倚于书案上喝粥,猛地被人撞门窥见,惊得碰洒了粥碗。
女使兰兰见状忙用帕子去擦,卫崇便不管了,直愣愣看向薛宁,“你就是……阿宁?”
薛宁鲜少出东娉院,卫崇见不到他真容,对他就越是好奇。
听兰兰说他比冯琛还俊逸,做派更是风流,也难怪徽月会金屋藏“娇”。
卫崇便是凭兰兰的话认出薛宁来。
真不是六尺多高的壮汉啊,卫崇有些许失望。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身板,揍了路廷一顿。
那场面,肯定更刺激啊。
薛宁迈进屋内,老神在在地打量了一圈,“我睡这儿。”
卫崇一噎,难道得把屋里物什一应贴上“属卫崇”,薛宁才看得出这间房已经住人了吗?
而且,他和兰兰就站在这里哎。
“可这儿我睡了快十年,都有感情了。”
“我偏要睡这儿。”薛宁心里窝火,窝了一晚上了。
没可能跟人好好说话。
卫崇甚至没犹豫,“也成。反正入冬了,我俩单睡一间都会冷,还废银炭,不如一个被窝里挤挤暖和。”
尹家虽家财殷实,但勤俭之风却是刻入骨髓的,卫崇从小耳濡目染,多受影响。
“那我呢?”小武背着被褥,手提装着盂盆烛灯之类的细网,嘴里还叼着栓药包的绳。
小小身板,扛着不该承受的重量。
卫崇忙让兰兰去接,“都睡这儿,都睡这儿,热闹好。”
等兰兰帮忙把物什都卸了下来,两人便开始在屋内布置。
薛宁走到罗汉床前,可谓颓丧地躺了进去。
卫崇照例是要背一篇文章再走的,觑了两眼薛宁,清嗓道:“阿宁,你和我表姐,是不是闹架了?”
薛宁不理会。
卫崇抑制住内心的欢乐,又道:“肯定是了,明明前几天,她还斩钉截铁地拒绝让你住西厢。”
薛宁朝右翻了个身,郁闷至极。
原来早就计划好让他搬出来了。
卫崇再接再厉,“阿宁,你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
表姐做人是没得挑,至于谈情说爱,不用想就知道她有多木讷。
薛宁又太风流,俩人乍见相欢,图个新鲜,等那势头过了,没可能不互相嫌弃。
本以为投石入湖,泛不起涟漪,卫崇悻悻拾起书卷开始摇头晃脑。
谁知薛宁是慢了半拍,他猛地坐起,朝卫崇抬了抬下巴,“你刚刚说什么?”
卫崇压低声音,像怕有人听墙角似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薛宁歪着头,“你倒说说,在何处?”
卫崇大喜,男人,果然是男人。
还得是男人了解男人!
他仍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不急不急,我今日出去就帮你物色物色。”
薛宁笑笑,复又躺了回去。
卫崇在薛宁看不到他的时候,默默翻了个白眼。
还是舅舅有办法,既然表姐“刀枪不入”,那就从这个阿宁下手。
-
徽月今日没着急出门,而是把活水巷的庄子近十年的账本都找了出来。
共二十本,对照织行的供货簿,一一核对。
尹氏布庄有自己的织行,但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些上等的锦缎,仍是得从江宁、苏州和川蜀之地运回来。
细细核对才知,江赐掌管那家庄子以来,也就头两年记的账“老实”点,后来每年都从庄子里挪了钱。
总算下来,江赐做空的账,至少也有十万贯。
即便他挪走了这么多钱,并且心知肚明尹端方知道他的作为,他仍不收敛,甚至连老母辛苦做成衣攒的棺材钱也要抢。
思及此,徽月都有些恍惚了。
田氏和江觅意都是极好的人,江赐为子为兄,怎会长歪成这样。
“姑娘,吃些茶点再看罢。”
若徽月在家,尔容每天下午申时左右就会端些茶点给她。
徽月是真的饿了,从纱帘后走出来,净了手。
“尔容,让罗生备马车罢。”
“是。”
尔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姑娘,我以为你今儿都不出去了呢,早间去知会罗生的时候,他便说如此他就去庄子上帮忙了。”
“那看谁空闲着。”
尔容想了想,笑道:“小武总归是不忙的,他每天和那个阿宁玩得可开心了。”
薛宁就像个老成的“大师”,每天变着法地对小武实施名为训练实则折磨的“手段”。
小武倒也乐在其中。
见姑娘并不想理会她,尔容收了乖,认真道:“姑娘,近来招了个新家丁,名叫云远,每天都没事,罗总管说他还在‘观察期’,要不让他给你赶个车?”
“新来的?”
“是呢。”
“就他罢。”
新来的好哇,让他去探活水巷的庄子,才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徽月和罗生都是熟面孔,再加上徽月上次“突袭”了一次,活水巷庄子里的女使会更加防备。
还没拐过街口,徽月便让云远勒停马车。
她刻意让云远换上了尹端方年轻时的旧衣,看起来颇有五陵年少的风度。
“记得,我说的话吗?”徽月问。
云远点头,“进去后漫不经心地闲逛,女使推的布匹都说看不上,直到她肯拿出穿梅鹤锦。”
鉴于云远并不熟悉布匹,徽月便教他用价格判别真伪。
若低于五贯一匹,定是百色梅锦在里头滥竽充数。
云远想了想,却道:“女郎,不若我带些银子去,把穿梅鹤锦买下来拿给您看?也免得露陷。”
倒是周全。
徽月愣了愣,给了他十两银子。
望着云远笔挺的背影,徽月不禁纳闷,这样的身姿和脑子,以前真的是毛贼土匪吗?
一盏茶后,云远回来,将买的一匹布放到桌子上给徽月看,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徽月放下茶盏,一眼便瞧出是百色梅锦。
江赐果然没有老实按她的话做。
等二人回了马车上,周围没甚的人,云远才低声道:“女郎,庄里女使十分防备,带我去看穿梅鹤锦之前,先请出了总管辨认我。”
徽月“嗯”了声。
已经气得不愿多说什么。
做了八年假账,江赐早就精成了老狐狸。
等徽月回到尹家,不久尹端方便传了饭。
桌上,舅甥两个为密谋成功了一半喜上眉梢,徽月兀自愁得宛如被浓云笼罩,状况外的江觅意以为徽月为和薛宁闹架而心烦,一直在给舅甥两个使眼色。
餐过一半,徽月放下碗筷,细细拭了拭嘴巴,才道:“爹爹,庶母,活水巷的庄子,女儿想……关了。”
闻言,桌上三人具是一愣。
尹端方回过神来,觑了一眼强装镇定的江觅意,笑道:“娇娇啊,那个庄子无论亏空多少都交给你江叔管,你不是答应过爹爹的嘛。”
徽月冷静道:“爹爹,若只是亏空,女儿何至于关庄子。是女儿近日发现,江叔卖假布。”
她便将自己发现江赐用百色梅锦代替穿梅鹤锦卖的原委说了一遍。
娇娇不会说谎,江赐的人品尹端方又过于了解。
“此事,的确混账。”
“这无异于砸尹氏布庄的招牌,娇娇,庶母支持你关庄子。”
尹端方心疼地拍了拍江觅意的手,怕她只是在逞强,便犹豫道:“不若我再前去和他说说,再给他一次机会?”
江觅意叹气,“你去还没娇娇去管用呢。他是不会悔改的,别再纵容他了。”
尹端方的眸子暗下来。
十年,几十万贯。
他自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那就关吧。”
徽月松了口气,尹端方不松口,她就没法大展身手,“我还想,把田姥姥接来,我们一起过个年。”
江觅意知道,徽月这是怕关了庄子以后,田氏的钱会被江赐抢光,所以想把田氏庇佑在尹家。
“当然好,我明日就去接她。”
徽月点点头。
等江觅意把田氏接进尹家,她便着手整治活水巷的庄子。
徽月要离桌回东娉院时,卫崇刻意跟她道:“表姐,你就放心忙罢,阿宁在我那儿吃得好睡得好,今儿过得很开心。”
说完,不忘挂上他标志性的憨笑。
徽月一愣,“嗯,挺好的。”
没想到卫崇和薛宁能相处得愉快,这一点倒是让徽月蛮震惊的。
等徽月走远,江觅意没忍住拍了卫崇一掌,“你存心气死你表姐?”
吵了架以后吃得好睡得好,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卫崇捂着胳膊,委屈巴巴地看向尹端方,“舅舅让我说的。”
江觅意一个冷眼甩过去。
尹端方忙不迭放下筷子,“我也吃饱了。”
他跑得快,江觅意拿他没办法。
但卫崇不敢随意溜走,只能垂着头留在桌上听江觅意数落:“你表姐待你不好?没良心的小东西,不想办法让她开心,还存心给她添堵。”
卫崇闷闷的,“舅舅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我就要表姐和冯琛在一起。”
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薛宁虽然脸好看,可惜前途一片灰暗。
高下不是立见嘛。
-
庄子是晚上关的,里头的布匹搬空了。
徽月让罗生给人力女使们多发了三个月的工钱,叫他们另去谋生。
江赐全程看着,没有愠怒,像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似的,只是冷漠地瞧着徽月的马车。
等罗生将庄子的门上了锁,在门口贴上闭庄告示,江赐才不慌不忙地走到车轩下,叩了叩窗。
徽月打开车窗,漠然望着下立的江赐。
他歪着嘴笑,眼中杀意毕露,“娇娇啊,你是怎么说服你爹和你庶母的?”
徽月不答,反道:“江叔,你若悔改,这庄子还是你管。”
江赐笑笑,低声道:“别逼我,三天之内,不把这庄子给我照常开着,你庶母必死无疑。”
一股凉意兜头泼了徽月全身,“你要杀人吗?!”
“杀她倒脏了我的手。她自己会死,记住,是你逼的。”
徽月猛地紧闭车窗,不再看江赐那张令人胆寒的脸。
浑身的凉意没有因此消散,反而冻得她发抖。
那是他亲妹妹啊,他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女郎,你没事罢?”罗生听见徽月关车窗的动静,差点以为江赐对她动手了。
“没事,走罢。”
并不是关了活水巷的庄子就万事大吉,江赐卖出去的百色梅锦,徽月不仅要安排人力收回来,还得多赔几匹布以表诚意,以此将这件事给尹氏布庄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一些大户人家,甚至要徽月亲自登门聊表歉意才可平息风波。
徽月为此每天不是在马车上,就是在别人家里道歉。
累得她只要钻进马车,就迫不及待闭上双眼休憩一会儿,养养神。
有些人愿意体谅,有些人因此对徽月冷嘲热讽,徽月都受着,没有怨言。
罗生心疼她,劝她不要奔波得太急,一家一家慢慢来也不是不可以。
徽月摇摇头,“礼数慢了,人家的怒气,跟着就涨了,还是快些罢。”
她更想赶在冬至之前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否则心里总是不踏实。
这天,晚上突下暴雪,积雪难行。
徽月到家已是亥时四刻,一家子都在门廊下等她。
看到徽月平安回来,众人心口悬着的大石头才算落下。
尔容一心一意打灯撑伞,忽地瞥了姑娘一眼,发现她走路时竟连眸子都闭上了。
于是心疼道:“姑娘,明早歇个半日罢,总这么赶怎么行啊。”
早寅晚亥,鸡和狗都得啐这作息。
徽月软软“嗯”了一声,“布都收回来了,明儿……明儿我定要睡到晌午。”
一阵刺骨的风卷来,徽月不禁为自己拢了拢大氅。
进了角门。
徽月愣怔地立住。
往日她进来,南房西间亮堂的灯火总是会夺去她的视线。
徽月一壁心疼灯油钱,一壁觉得分外安心。
薛宁不过住进来十多天而已,竟就给了她这种习惯。
习惯每每踏进角门,都会不自觉看向南房西间的窗户。
而今,偌大的东娉院,只有池心亭的几盏灯发出的星碎光亮。
“姑娘。”尔容瞧着姑娘满身落寞,烟眉颦蹙的样子,知她是忆起和薛宁的种种,伤心难过了。
徽月回神,启步走向闺房。
其实,就算薛宁不在,把南房西间的灯都点亮,她也会感到踏实安心。
定是如此,明日就试,徽月不信邪。
“姑娘,你还是想着那个阿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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