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表白
这次录口供，问的大部分是周皓换灯泡被电那天，两人打车同胎记老王的短暂会面的事。
那天陆文音睡得还挺沉，知道的不算太多，但周皓受伤是偶然，包扎完离开医院的时间是偶然，车是自己招手拦的也是偶然。
陆文音满脑子都是自己够点儿背的，审讯室里待几个小时脑壳太疼了。
另一边，周皓的事情大条一点，律师很快到了现场，周皓本人全程没开口说几句话。
于清送陆文音出门的时候正碰上，陆文音脚步一滞，抬眼望过去，正和周皓的眸子对上。周皓仍是一身阳光帅气的白t牛仔裤，缠满纱布的左手放腿上，右手也包着，但稍微好动弹一些，指尖在桌上轻叩。
陆文音有些说不上来，但现在的周皓跟几个小时前和她在一起的模样大相径庭，甚至跟认识这小一个月呈现出的所有面貌没有丝毫相似。
平时的他总是生动的、昂扬的、有精气神儿的，跟在陆文音屁股后面跑也是近人的，而现在，他周身散发的气质叫冷漠。
陆文音从前做采访时跑过京市的金融中心，那里的人自诩天之骄子，看所有老百姓都不屑一顾，那时的她，年少气盛，很看不过眼，和人口角过两句，嚷嚷“不都是臭打工的么，牛什么？”
那些人被形容起来，可以用一个中式英语：zhuangbility，可没法用在周皓身上，他这样的人与生俱来，便有着隔绝熙攘喧嚣，在浮世中遗世独立的资本。
他的眼睛扫过陆文音，又回到面前的警官身上，沉着脸，不动声色。
陆文音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劲，于是她对于清说，“于警官，我跟他认识，我等一会跟他一起走吧。”
于清：“你可别等他了，他是嫌疑人，你从后门赶紧走吧，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正门都是来采访的媒体，这小子，名气还挺大。”
于清走在前面给她带路，陆文音跟着，眼睛不时往旁边瞟，周皓没再回应过她。
陆文音拿出手机，刷了下微博，果然，上热搜了。
“周氏接班人或涉嫌性侵幼女”，点开词条，第一条就是上回那个胡说八道的营销号，“天道好轮回，我就说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文音这下没有心思再看了，直截了当问面前的于清，“周皓性侵谁了？”
于清手指出口，“无可奉告。”
恶犬、胎记老王、五百万、自杀、性侵幼女。线索的关联性过分强了，她脑子里跳出一个咬铅笔的小女孩样子。
可是不对啊。陆文音复盘了一下时间线，她第一次见那个小女孩是跟周皓去调查五百万的事，小女孩的反应像是第一次见他，后来他被狗咬了，去打狂犬疫苗是自己一路跟着的，结束之后到第二天下午他来录口供又见面，次日上午他说是跟喻明亮在一起，踢球或是别的什么，场馆都有监控可以查，但是打疫苗当天夜里他去干了什么暂且不知道，发的短信没有回，是第二天一早回复的。
陆文音皱紧了眉头，她直觉跟周皓没有关系，但是直觉没用，得讲证据，如今到处是监控，只要他没做一定能还他清白，再不济自己也能做人证，但现在的问题是警方为什么认为周皓干了性侵幼女的事？是有什么证据吗？小女孩应该被带到医院检查过下/体撕裂，难道真的有事实性插入的行为？
陆文音一边想着，一边出了警局的门，没想到瞬间就有几台摄影机对着自己连环咔嚓，为首的正是“李念”。
陆文音有些头疼，对着凑上来的李念“夸赞”了一句，“你动作真快啊。”
“加班离得近就被支使过来了，里面什么情况啊？”
陆文音正要开口，发现旁边还有一家媒体虎视眈眈，是eye的老对头“新视野”。
她眼睛一跳，笑笑，闭紧了嘴。
“新视野”的林琳跟自己一向不对付，从前还跑社会新闻时，两人争了几次年度记者的称呼，打了个平手，眼下见着，还是要阴阳怪气几句，“陆文音，我说你都转了组了，还放着社会新闻不放，还混到警局内部了，可真是厉害。”
“长得好看，能做的事情就是多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林琳的徒弟李玉跟她一唱一和的。
陆文音平时虽然佛，但这种时候绝不能示弱，“现在什么年代了，别搞雌竞这一套了，各凭本事，各找新闻，脑子里装点正经东西吧，‘新视野’可不是下九流小报。”
“就是就是！”李念跟着附和了一句。
林琳闻言“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走着瞧吧，我看你还能猖狂到什么时候。”
陆文音对这个老对手了解得很，平时嘴上没个把门的喜欢瞎胡说八道，但还是有底线有原则，做正事的时候不会胡来。
陆文音和李念一起站在门口等着，夜里起了风有点凉，陆文音小腿肚子有些哆嗦，旁边的李念打发时间开了一把游戏正起劲，对面的林琳和李玉则各刷手机，也没有过多交流的意愿。
李念一把游戏结束，没遇到坑队友，心情不错，陆文音见缝插针问了问恶狗案枉死的少女情况。
“那女孩儿好像才13岁，初中还没念完，跟家里人吵架，偷拿了家里几百块钱跑来京市打工，一直没跟家里联系，快一年了没消息，家里人才想着是不是来京市找找，但又舍不得那点路费，犹豫了又犹豫，今天刚好刷到我们的文章了，说照片里那身衣服还是小孩离开那天穿的那件，哭得要死要活。”
李念感叹了一番，“我听他们哭诉了一晚上。舍不得的那点路费，最后还是要花，只是是来送一个再也说不了话的人了。”
陆文音跟着叹了口气，她非常理解一分钱掰来掰去用的处境，也是亲眼见过案发现场的人，有多惨烈难以言表，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平白遭了此劫，只能说是倒霉，说是命运的捉弄。
“那他们刚刚好关注了我们的公众号？”
“他们甚至连智能手机都没有，是那个小姑娘以前的一个同学，家里条件好点，刚好刷到文章，也是看衣服眼熟，就跑去她家里问了问。”
陆文音点点头，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没过多久，正门开始吵闹起来，动静不小，陆文音让李念过去看看情况，自己留在原地。
抬头看对面，林琳也原地不动，冲着她笑。
陆文音仔细观察了下，发现她最近刚烫了大波浪卷，还涂了大红的口红，勾了眼线画了套全妆，看样子是出去约会的途中得了消息赶过来蹲点的。
陆文音问：“你不去看看？应该是周皓录完口供了。”
林琳不屑：“你不也没去吗？”
没过多久李念“噔噔噔”跑回来了，从人堆里挤来挤去，挤出一声汗臭味，“师父，人走了，没采到，拒绝回答问题。”
“行，撤吧。”她一锤下了定音。
李念迅速扛起器材，“噔噔噔”跑走了，孩子折腾了一天也确实是累了。
林琳她们收拾完也要离开，经过陆文音的时候，扔下来一句，“我想问很久了，你为什么转组？”
一晚上被问两回，陆文音属实有点烦。
林琳的话接着传过来，“我以前跟你师父聊天，说觉得你像瓷娃娃，她说就算是瓷娃娃，也是外头烧了釉，里面填充着弹簧和不锈钢的瓷娃娃，是不会坏的，你有了决心要做的事就永远是意志坚定向前看的人。可是你亲手把自己打碎了，弹簧和不锈钢单看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你说是不是作孽啊。“
陆文音沉着脸，林琳也没有要等到回复的意思，径自走掉了。
-
尘嚣渐去，陆文音依旧站在原地发呆。夏夜里只剩满天星辰和不绝于耳的知了声同她作伴。
噢还有蚊子。
陆文音被叮了满腿的包，无所事事，长指甲在每个包上画了个十字。
“吧嗒”一声，门闩被拉开，陆文音偏头看去，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是周皓。
他皱着眉头，看上去很疲惫、烦躁，下巴上甚至冒了一点淡淡的胡茬。
“你怎么还没走？”声音里依旧透着疏离。
“刚才那是？”她指的是从前门离开的“假周皓”。
“噢，我跟律师换了衣服。”周皓一边说一边把身上的黑色正装脱下来，递给她，“不冷吗？”
“谢谢。”她接过，把衣服抱在手上，没有穿，“你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周皓身上剩下正经严肃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根夹在手上，却没有点火。
“你相信我？”
“我相信程序正义会给出公正透明的答案，在结果出来之前，我不会对你做任何预设。”
陆文音低头看了看他指尖的烟，又道：“你抽吧，没关系。”
星点火光在黑夜中被释放，烟雾从嘴边逸出。
“今日若你我易地而处，我会相信你的清白。”
“可女人，本来就不会性侵幼女。”
周皓后背抵住墙壁，点点头，“也是。”
沉默抽完一支烟，又抽出第二支烟，陆文音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周皓这时候开口，“我能去你家待会吗？”
京市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管打工人加班或者趴体玩到几点，无时无刻总有出租车可以打，但或许是胎记老王的事带来了一些困扰，周皓并不打算叫车，手机关机一直没有打开，显然也没有要找朋友来接的意愿。
最后两人走了几百米，借了一辆共享汽车，开回了家。
很难讲周皓这时候的心理活动，一个人陷入困境的时候潜意识里想拥有的或许只有一张能睡觉的舒服的床，和一个不会跟自己争吵，安静呆在旁边的人。
这是周皓第三次来陆文音家里，这次他除了小板凳和矿泉水以外还得到了一些别的。
陆文音热了一杯牛奶给他，然后在衣柜里翻箱倒柜地找有没有大码衣服，此时此刻她非常后悔刚刚善解人意让他抽了烟，她可以忍受一个人不洗澡睡她的床，但不能忍受一个人不洗澡还浑身烟味睡她的床，所以今天，周皓必须洗澡。
周皓站在旁边提起她扔出来的一条短裤比了比腰身，嗯，陆文音确实太瘦了一点。
可惜并没有找到合适周皓的衣服，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把他身上穿的扔洗衣机里面洗一遍然后烘干，当睡衣给他穿。
折腾完已经凌晨快两点了。
陆文音披着头发，洗完澡甚至在家里穿上了内衣，套上t恤短裤，往小沙发上扔了条薄毯子打算将就一晚上。
周皓看见了说，“我睡床你睡沙发，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你会到处跟别人说？”
“当然不会。”
“那我会说？”
……
陆文音的床上铺的是很老式的席子，麻将格的那种，躺上去凉飕飕的，夏夜里也不觉得热，床头放着一盏台灯、几根随处乱扔的黑色皮筋和一只白色的玩具小狗，小狗脖子上系着大红围巾，嘴巴是下垂的，看上去有些丧气。
“陆文音？”
“干嘛？”她正站在小冰箱前护肤，那些瓶瓶罐罐没有闲处放，被她摆在冰箱上面。
“没事儿，叫叫你。”
“你累了就早点睡。”
关灯之前陆文音在屋子里喷了点花露水，然后把窗户打开，夜风透过纱窗吹进来，把空调遥控器扔给周皓。
“晚上睡觉你要是觉得热就自己开空调，我定了明天七点的闹钟起床上班，如果被吵醒了就当没听见，别发少爷脾气，我起来洗漱尽量动作轻些。”
周皓点了点头。
陆文音又问他：“你不开机回一下消息吗？一晚上亲人朋友一定找你找得快疯了”
周皓“噢”了一声，然后开机，指纹解锁，手机扔给陆文音，“你帮我回吧，就说没事。”
“你有事吧……我又不是你秘书，没这种附加服务的。”
“你帮我看看有几个人找我吧。”
“什么？你朋友应该很多吧，数得过来么？”
“出事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划清界限，等有一天峰回路转了，身边又会重新围绕着一帮人，甩也甩不掉，只能虚与委蛇，这种事情我看得太多。”
周皓说的是成人世界里默认的法则，谁也不捧出真心，谁也不会浪费真心。
陆文音心口仿佛被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有些隐隐作痛，女人，总是容易吃心软的亏，她深谙此点，可还是依言接过了手机。
微信点开，最上头是喻明亮的微信，点开发现他除了最开始连发了好几条信息不断炮击询问他情况外，后来每隔一个小时都会发一条：在吗？速回。看上去很像自动回复。
陆文音嘴里念出来备注名字：“喻明。”然后迅速在输入框里敲下“没事”，点了发送。
下面一条是傅津远，只有一个标点符号：？时间是两个小时前。
陆文音记得这个名字，之前喻明亮说漏嘴，这是白洛芷男朋友。
白洛芷……陆文音又回忆起之前给她采访，问《饮泉》是星耀的第一部片子，风险还是不小，为什么选择出演这部片子时，白洛芷的回答：
“肯定不是因为私交，我跟星耀的老板之前还有过龃龉，闹得不太愉快，主要还是因为他们钱给得太多了哈哈哈。”
什么样的龃龉呢？陆文音此时想起，有些走神，再低头看向手机时已经黑屏了，她把手机递还给周皓，没想到周皓接过解锁之后，又在屏幕上点了点，然后凑过来抬起陆文音右手，把食指贴到指纹识别处。
食指贴到第二次的时候陆文音终于明白了，这是在把自己的指纹录入他的手机。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一下子就甩开了，皱紧了眉头，严肃同他道：“周皓，有些僭越了，我不打算跟你发展亲密关系，你不需要这样。”
周皓举着手机愣在原处，没有说话。
陆文音躺回小沙发上，把毯子盖了个角在肚子上，电灯有个开关在床边，“你关下灯。”
空间归于一片黑暗，失去了视觉色彩后，听觉会变得格外灵敏，一片寂静中，她听见周皓躺下的声音，听见周皓翻身的声音，听见周皓叹了一口气，听见周皓说：
“可是我很喜欢你。陆文音，你认真考虑一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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