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尘埃落定
距沈小檀失去意识已有三炷香时间。众人纷纷杵在一边，跟佛寺中左右两排彩塑雕像似的，各摆各的姿势，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檀道友能把裴佳佳拉出百语金幻阵，是因为她对此阵熟悉。
可在场众人，大多不知此阵，唯一一个在书里读过的，还是个修为颇低的书生。
众人都不敢贸然行事。
老霍揉搓着自家灵犬敖敖的狗头，想起刚才裴佳佳肺上挨的那一记，心里惊魂未定。
谁说没刀头就捅不了人，剑修力气大果然名不虚传，练气期的小姑娘竟都恐怖如斯！
八八觉得空气有些尴尬，搓搓手道：“奇怪，怎么这位道友中了幻阵，就跟睡着了似的。会不会她只是睡了一觉，等会就醒了？”
老霍沉思一会，想起报名考试时，考官说如果遇上危险，直接朝项坠传声。
他提起起脖子上，每个考生报名时都收到一个的，说不出是雕了个猪还是狗的项坠。
众人这才发现，每个考生的项坠形状都不同。像是初学者赶工雕的，要说它敷衍吧，鼻子眼睛一刀一刀刻得倒也认真有力，就是审美磕碜了点，不知是逐日宫哪位小仙师刻的。
老霍捏捏项坠，道：“要不干脆通知考官？”
“不必。”
众人没想到的是，这掷地有声的二字，竟然不是八八、六六、老霍、裴佳佳中的任一人，而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书生说的。
白衣书生此前，情急之下一把将沈小檀扯进了怀里，众人没当一回事。
可这会已经过去大半天，书生早可以将沈小檀放下，换个地方安置。
但书生不知是忘了，还是没回过神，他背对众人，一手穿过沈小檀后颈，圈住她的肩膀，岿然不动。
裴翊想要上前看一眼沈小檀情况，脚步还未踏出去，书生便沉沉道：
“诸位还是不要接近的好。谁知百语金花粉有没有散尽？又有人踩入幻阵便不好了。”
众人看不见书生的表情，只觉得他嗓音低哑，和这位小檀道友醒着时不大一样，像在下午的江边不小心入睡，醒来时已半入夜的僵冷。
明明近在眼前，却浮游天外，人间寻不见。
也是，这书生最后一个踩着点到考场，能走到现在全靠运气。是个只读了些修仙典籍的入门修士，没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多半是被吓傻了。
众人心中纷纷这么想到。
而书生将沈小檀后脑轻轻垫在膝上，他长久地凝视她，像对待不愿被他人触碰的珍视宝物。
他们二人之间有种众人都插不进去的独特氛围，如细雨里撑伞般清清淡淡，前世何处相识似的，雨水顺着伞楞滴落而下，落在他们初见的青石砖上。
书生手不经意擦过沈小檀悬空的发丝，又像触碰到什么禁忌，皓白手指停留半空，兀然收回。
沈小檀神色安稳，身上没有异常，想必她在幻阵中如鱼得水。
书生暂时移开视线，望向假山下的小池。
“小檀姑娘既然了解百语金幻阵，也许能自己从中破解。”
书生又道：“我守着她，诸位继续考核吧。”
众人于是又张罗着在院内寻找起来，问了裴翊，裴翊只说他也不知剩下的几具尸体在何处。
老霍只得又开始牵着灵犬四处走，其他地方也有十几名机敏点的考生进了这废院子，同众人一起四处挖土、翻动屋内来。
裴翊看着他们四处寻找，面上一点慌乱也无，仿佛心中已有对策。哪怕这些人找出尸体，甚至裴佳佳当面指认他是罪魁祸首，他也能背靠裴家，将事情继续掩埋下去。
他和书生、沈小檀三人仍在刚刚那处开满紫牡丹的角落里。紫牡丹花瓣散落一地，残破中有丝腐烂的危险味道。
裴翊上前一步，开口道：“道友不是要考核吗？不如将小檀姑娘交给我安置……”
“考核？”
书生面露轻浅笑意，似是早已看透裴翊整洁衣冠下污秽不堪的魂魄。
“考核不重要。”
不知怎么回事，书生话音刚落，院里突然刮起一阵诡谲的风，将池塘上的枯叶尽数吹到了水面上角落，堆积成一团。
老霍呸呸地吐掉口中飞沙，心道这风来得真怪，而书生巧合似的随口一提。
“说起来，我家后院也有个这样的池塘。”
“那里原本种了不少药草，全被我亲手挖了，当时挨了我爹好一顿打。我为了打理池塘，研究了好一阵子的鱼虾池藻，才让池塘长久地自然存在下去。”
书生讲起一些好像和现下状况毫无关联的事。
“我十分好奇，这个没有与外界活水连通循环，又数年无人打理的水池，为何水质如此清澈，莫不是……里面也存了什么东西，能让死水不腐？”
书生侧过脸盯着裴翊，他袖口轻拢，垂手在沈小檀耳边，把她搂得更紧，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朝裴翊勾起抹轻慢的笑。
他悄然开口，并未出声，嘴型捎语说的是：
你惹错人了。
“——！”
裴翊察觉到威胁，面孔猛然间膨胀剥落撕裂开人皮，爆裂成数百条绿藤在地上抽打，他化作原型鼓成一座小山包似的藤蔓牢笼。
正如勒死花娘时一样，裴翊袖中不断唰唰生长出肥硕的绿色藤蔓，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当中有数条藤蔓尖端竟然是人手的形状，划破空气如离弦之箭朝书生背后猛扑去。
而书生甚至并未回头，他手轻抬，竹编书箱中便飞出七只毛笔，将七条藤蔓钉死在地上。
这事情发生得太快又太静，甚至连刚从枝头脱落的枯叶都还未落地。
众人尚在水池边想办法弄出里面的水，对这边的生死来回全无察觉。
投影另一侧的考官纷纷起立。
乌立安：“糟了，那裴翊怎么回事，突然发狂！这群考生不是这个半妖的对手！”
乌立安拿起玉笛便要掐诀赶去，荀落仙却“哎”了一声，气定神闲中带着点嫌弃，按下乌立安的手。
荀落仙右肘压在他肩膀上，安慰道：“沉住气，小判官。你真是太不会看人，迟早有一天得吃亏。”那书生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乌立安不解道：“什么？你们怎么能这么……”
颜如月也是耷拉着眼皮，周了周正自己脸上遮挡的黑巾，同荀师姐一起，把乌立安稳稳当当地摁回座位上。
“放一百个心吧，师兄，你看，我们那位英姿飒爽的大……小姑娘考生，不是已经醒了？”
·
几支桃木小楷笔正浮回空中，打算再刺向裴翊之时，书生突然察觉到怀中人一阵异动。
沈小檀丹田灵力猛起，她落在地上的那把凡剑闻声而动，一二三四五六七道金光在院内闪过，十数点灵气同时在袭向众人的藤蔓边爆发，人腕口粗大的藤蔓统统在一瞬间断作数截。
最后一剑从上而下，像斩断因果的断头铡刀，将裴翊的本体——有成年大小，上被黑色斑点腐蚀的百语金牡丹牢牢钉在地上。
剩下的藤蔓像垂死挣扎的青绿毒蛇，在地上不停扭动。
书生转回脸，正巧撞上沈小檀视线。他背后藏手，绕指点在掌心一捏，刚刚钉在藤蔓上的七支笔便化作飞灰，并未落入沈小檀眼中。
沈小檀这才发现自己还在这书生怀里，她一个翻身灵巧站起，又从乾坤袋中掏出之前的玄铁短刀，给裴翊补了一刀。
尘埃落定。
八八呆滞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老霍抱紧了自己的狗。
“这是哪里来的霸王花，地上扭的那玩意儿也太恶心了！”
见书生跪坐在地半天没起来，沈小檀检查众人情况后停在他面前。
沈小檀迟疑道：“受伤了？”
书生坐在那，像做错了事被罚跪的八岁孩童，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膝盖。
“腿麻了。”
沈小檀：“……”
她无语地伸出手把这傻子拉起来，书生小声捂着腿“哎唷唷”叫着，看样子腿是真的跪麻了。
沈小檀无奈地看他一眼。既然腿麻，干嘛还一直把她抱着？直接放地上不就行了。
她又不是什么珍贵易碎的琉璃瓶。
·
池中尸体不久后便被捞出，而果然如沈小檀在幻阵中所见，被杀孩童的尸体不止八具，而是十三具。
考核宣告结束，仙盟之人来后，清点数目，将已经被打回原形，还在地上哀嚎的裴翊关进仙盟特制的移动牢房。
裴翊浑身上下能动的地方都被锁链穿透，剧痛钻心。
有逐日宫及如此多考生见证此事，仙盟想徇私也难。裴翊会清醒地活着接受严惩，死后被炼魂谷莲火烧上个几百年——他的魂魄也许抗不了几百年，在此之前，便会化作鬼界的一堆受人践踏的尘埃。
而裴家上上下下，包括裴佳佳均被带走，等待仙盟后续核查。
沈小檀找到仙盟泰来镇分盟的领头之人，他侧肩别的紫色纹章上有三道雷电形状竖杠。
仙盟内地位越高，杠数越多，最高六道的是仙盟盟主，不过仙盟领头之人从未现于人前。
前世沈小檀同仙盟打交道不少，哪怕不看这按等级分的标识，也能一眼便在人群中找出那个气质最像头头的。
沈小檀提醒道：“还有三位女子，是裴翊原本的妻子，魂魄被封印在某处，家仆中应该有人知道。”
那领头人傲然点头，只当沈小檀是在幻阵中见到了相关的事，并没多问，掏出册子记下后，便打算离去。
“我，我有什么错……我凭什么要被抓！我那时候也只是个小姑娘，我什么都不能做啊！”
裴佳佳被锁链铐住，她因为肺上的伤呼吸不畅，不停挣扎。满脸泪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被拉扯着走在院门边时，裴佳佳猛地抓住身边目送她的沈小檀。
“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对不对！你恨我折断你手骨，把你送到花轿里——”
“恨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沈小檀声音中无悲无喜，她一点点将裴佳佳的手从小臂间按下。
那些被杀死的小孩，他们当初想必也是像裴佳佳这样流着眼泪，哭得撕心裂肺，然后死在裴翊手下。
裴佳佳错在何处？交给仙盟去评判吧，她已经做了该做的事。
沈小檀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现在可以哭。”
花园内的秋千被风吹动，微微晃着，精细编织的彩绳被露水沾湿。
恍惚间，沈小檀看见那个蝴蝶步摇的女子，在上面倚着，望着院外的天空，像望着自己再也无法接触到的别世梦境。
“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
“花娘死前拼尽妖力，呼叫家仆救了你，裴佳佳，你心中当真无愧吗？”
裴佳佳的泪水断在空中，不再挣扎了。
失踪的十三名小孩，裴府无数无故消失无踪的下人，裴翊的三任夫人。花娘，还有原本的梅小檀。
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再在这里叫喊自己的切肤、切骨、切心之痛。他们的痛苦被掩埋多年，而最终，沈小檀现在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翻出这些痛苦，惩治犯人，了结一个因果。
她好像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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