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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五章


  开宝寺的后院乃是僧众居所和香客禅房等起居之处。

  因为是皇家寺院,在后院内另建一个小院,乃是供皇家贵胄暂憩之地。此时,赵煦并着昌王在内的宗室王公皆在此处。

  见到柳叶过来,佶儿第一个迎了上来:“柳少卿,听说有刺客行刺,你还好吗”

  如今的佶儿已经是一副小大人模样,柳叶行了礼回:“回端王殿下,臣没事。”

  佶儿负手走了两步:“开宝寺乃是皇家寺院,怎么会有刺客混迹其中,真是可恶。”

  柳叶躬身:“微臣还得去御前复命,得先去换一身衣裳。告退了。”

  佶儿颔了颔首:“好,柳少卿请。”

  换去一身明黄的龙袍,才去见赵煦。

  木青护在赵煦身边,还有異修。

  卓元说:“你连異修都要打发去他跟前,可见你真没把自己当一回事。”

  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不想異修出现在北辽人眼前罢了。

  进得赵煦的憩所,柳叶正欲参拜,赵煦已经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略带恼怒诘问:“你以身犯险了”

  之前她入宫将开宝寺的端倪禀告了赵煦,并将意欲设计引出方也之事也大略说了一番,却刻意省略她将自己假扮赵煦一事。“是。”柳叶微微退后一步,躬身。

  赵煦压着恼怒,“胡闹,殿前司身手不凡的护卫要多少有多少,你竟然以身犯险,你,你太不将自己当回事儿了。”

  柳叶一掀袍摆跪倒在地:“臣让圣上惦念,臣有罪。一来只是此事原本只是臣的推测,并无实证,臣不敢随意惊扰他人。二来,多一个人知晓此事便多一分泄漏的风险,故而”

  赵煦平息了片刻,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温声道:“你先前进宫与朕提了此事,朕心中便是信你的,若不是你说你已经有了安排,此事朕就交于木青去做了。谁曾想你竟然这般胆大妄为,以身犯险,若是真有什么事,是想叫朕落个不义之名”

  柳叶作势又要跪倒,被赵煦一把托住:“你这动不动就跪下请罪,倒是让朕觉得自己有罪了。”

  柳叶大骇:“圣上怎么可以说自己有罪呢”

  赵煦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坐下说吧。”

  柳叶谢了座等赵煦坐下才坐下,“刺客已经拿下,外围埋伏的二十多人也已经一网打尽,这个审讯之事”

  赵煦手肘撑在桌边,凝了凝眉,“刺杀皇帝,此罪不小。郝随,召刑部”

  柳叶截断赵煦话头:“圣上,今日之事微臣想亲自审问。”

  “你怀疑与之前的案子有牵连”

  柳叶笃定:“不是怀疑,那拿下的二十多人皆是北辽人,所以此事不管与极地芙蓉案有没有关联,与东水门外事件定是有关系的。还有,圣上可还记得昌王府泔水桶里那具尸体,也是北辽人。”

  “所以,此事与那两件事情都有关系”

  “微臣不知,只有审了才能知道。”顿了一顿,拱手躬身。“微臣想请圣上旁听。”

  赵煦看着她,沉吟片刻:“好。”

  “微臣还想请昌王殿下一起旁听,可否”

  此刻,赵煦不仅是看着她,还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唇角:“允了。郝随,去将朕的昌王叔请到小东殿。”顿了一下,“将章惇大人也请来。”

  章惇已经入门下省,正在接手吕相之事。

  遇刺之事已然平息,但是御驾自然是不能再呆在开宝寺了,即刻摆驾回了宫。

  小东殿内,赵煦居首,昌王赵顥、门下侍郎章惇在侧,柳叶居于下首。柳叶面前还置了一张条案,充当公堂。

  赵煦端着茶盏浮了浮浮叶,“柳卿,此案一直是你负责,此次事件也是得亏柳卿周全筹谋方能化险为夷,所以还是由柳卿主审,朕与昌王还有章卿旁听。各位觉得如何”

  昌王颢面色略沉了沉,目光扫过柳叶,闷声,“圣上觉得可以便是可以。”

  章惇捏了捏颚下薄须,敛着目光,看着眼前三寸地,“老臣,谨听圣谕。”

  柳叶拱手领了旨。不多时木青将方也带了上来。

  方也一身太监服饰已经被碎成破布条,浑身血污,却一身戾气丝毫不减,被推搡进殿,梗着身子一副傲骨不屈的样子。

  柳叶微微抬首,“方也,见着圣上为何不跪”

  方也啐了一口,“跪就凭他,一个昏聩的黄毛小子,也配”

  木青一脚踢在方也的膝弯,方也应声扑倒在地,双手被缚,只能狼狈地撑爬起来。

  柳叶抬眸,将目光看进方也眼中,“方师爷,哦,杨公子。你一心为父报仇,我很是理解,可是你分明知道你的父亲的的确确贪墨了江南织造司官银,按律足以问斩,圣上开恩,只判了流放,你还有不满意”

  被木青踢跪在地,方也难以起身,却将上身挺得笔直,嗤了一声道:“没错,我父亲是贪墨了银两,可是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叛党用我母亲和妹妹的性命做要挟,你让我父亲怎么办啊,怎么办”

  “他若是不听从他们的安排,我的母亲和妹妹便会横尸大街,知道什么是横尸大街么他们会把她们羞辱至死,死后还不给安宁,扔出去任人践踏评议,这样的屈辱谁能受得了啊,谁受得了我父亲乃是万不得已才不得不从了叛党所求。不得已,你懂不懂”

  柳叶叹了一口气,“就算你的父亲是被逼无奈,却也的的确确触犯了大宋律例。正因为圣上知道你父亲的苦衷,故而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方也忽地大笑起来,“那又怎样他还不是死了死了你知道吗我从平洲万里迢迢赶去岭南,看见的只有一抔黄土。我父亲死了,就一抔土埋着,没有墓碑没有香火纸钱,没有人送终,只有一抔土,就一抔土。你懂吗什么都没有。”笑到后面已经涕泗横流,“而我父亲一心要保护的妻女却被充了官奴,入了奴籍,永世不得翻身。到最后,他要保护的一样都没有护住,还白白搭上了性命。”

  “我能不恨吗柳大人,你说我能不恨吗”

  章惇哼了一声,“柳少卿,若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与其在这里听他胡言乱语,不如早些拉下去乱棍打死。”

  柳叶对着章惇报以一笑,“章大人莫急。”转头问方也,“你说你的母亲和妹妹被充了官籍,你可知她们被发去了何处”

  方也凄然一笑:“柳大人此言问得奇怪,被发配的官奴我怎么会知道去了何处这不是得问朝廷吗”

  柳叶不恼,继续道:“好,我们暂且不说你的母亲妹妹,就说一说今日开宝寺的事情。就算你怀恨在心,意欲行刺,那么那个与你同在一殿的北辽人又是怎么回事”

  方也嗤了一声:“什么北辽人,我不知道。”

  柳叶绕出条案,走到方也面前,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五年前,你曾任平洲府衙的户房掌书,两年之内有五十余人到你的户房重新做了一份身份文牒,理由是原文牒丢失。”

  “身份文牒丢失,去户房补办实在是正常不过,我作为掌书,只要来人带着乡绅地保的花押,我自然得给人家补办。柳大人曾任德清县,县衙的户房里头也有这项事务,难道柳大人不知”方也眉眼含着讥诮,语气亦是嘲讽。

  柳叶起身,淡淡道:“的确,五十余人补办身份文牒,散在两年之中并不算太多,也不易引起他人注意,只是这五十余人已有二十三人在汴京城中被发现,而且”目光落在方也的面上,“他们都是北辽人。方师爷,你想说这也是巧合吗”

  方也抬起头来,看着柳叶哼笑一声,转而将殿中人皆看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在昌王赵顥身上停了片刻,慢慢收回,“柳少卿说这不是巧合,可有证据”

  柳叶回到条案后坐定:“那些持着假身份入京的北辽人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他们的身份文牒都是从你手中得来的。”

  方也收回目光:“那只能说我被蒙蔽了,大不了是个失察之罪。”

  柳叶哦了一声:“你只是被蒙蔽了吗而不是受人指使,与北辽勾结意图不轨”

  方也再一次将目光从昌王颢身上扫过,道:“行刺失败,我自然是死罪。按律当诛九族,不过我的九族早就没有了。柳少卿权当委屈些,砍了我就是了,何必多言。”

  柳叶沉吟片刻,道:“你似乎还想将幕后之人保护起来想让他帮你逃狱”顿了一顿,“纵使他能力通天,这天牢里头固若金汤,想从这里救人出去可能性为零哦,或许你对他有所托就像当年你将如凝借着刘胜的手托付给我一般”

  方也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昌王颢,复又垂下:“柳大人想多了,当初的如凝你也说了是刘胜所托,而非我。”

  柳叶没有接他的话继续往下,而是转身对赵煦道:“微臣有个请求,万请圣上答应。”

  赵煦点了点头:“你说。”

  “臣想要圣上后宫里头的一个人。”

  后宫的人木青抬眸,却见赵煦、章惇皆面色如常,昌王颢的神色略有变化,却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身陷泥沼的愤恨和不安。一位外臣要后宫的人,这不是应该引起他人震惊的么为何一个个的都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穗儿很快被宣入小东殿,甫进殿门便看见坐在一旁的昌王颢,与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方也,白净了小脸瞬间更加白了几分。“奴婢叩见陛下。”她战战兢兢故作镇定地行了叩首礼。

  赵煦没有让人起身,只对柳叶道:“人已经带来,柳卿请。”

  柳叶颔了颔首,转身问穗儿:“你可是穗儿单美人带入宫中的婢女”

  穗儿低首回道:“正是奴婢。”

  柳叶再问:“你与单美人未入宫之前居在何处”

  穗儿垂着眸,眼角的余光悄悄划过昌王颢的衣摆,只见他的手覆在膝头,食指微微动了一动。“自然是与美人一道住在单家。”

  柳叶继续问:“你可否将当初单美人的闺房是何模样说与我等听一听”

  一层薄汗从饱满的额头渗了出来,声音听起来倒是勉强平稳:“奴婢与美人进宫许久,有些记不大清了。不知柳大人此问所谓何来”

  “无妨,记得多少说多少就是。”

  “这个奴婢实在是”

  柳叶:“我记得单医正有一回与我提起,说他家院中栽了一棵李子,枝桠都能伸到单美人的闺房窗口了,不知这个窗口是朝南还是朝北。这一样,穗儿姑娘总不会也想不起来了吧”

  “这个应该是朝北的窗子。”枝桠总喜欢往暖和的一面生长,枝桠所指之处多为南向,那么窗子应该是北向,穗儿的神思急速运转着。

  柳叶笑了一下,“果真是朝北”继而缓缓道,“单医正家的院子里根本没有李子树。你不要说跟着单美人进宫便忘了院子中有没有李子树,毕竟不过一年时间,能忘了屋中摆设陈列,却不可能这般快忘记三年方能长成的李子树。”

  穗儿后脊梁一股子发寒,身子如同被抽去一根骨头一般,发软,却只能强撑着不倒,“奴婢不知柳大人问这个是为了什么。但是,奴婢有句话却是不得不说了,其实奴婢并不是伴着单美人长大的,而是在单美人被圣上钦点进宫之后,单医正怕美人在宫中寂寞,才将奴才买了来作为美人的陪嫁丫鬟送进宫来。所以,奴婢对于美人先前的闺房并不熟悉。”

  “穗儿姑娘好聪明,反应也快,只可惜有些事情假的就是假的,怎么遮盖还是盖不住的。”柳叶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来,呈给赵煦,“圣上,这是单医正写就的认罪书,只因他犯了欺君之罪,原本不敢坦言,却不料开宝寺出了行刺事件,他怕事件牵扯,将他所隐瞒之事牵连出来,于是写了这封书信悄悄带给微臣。若是需要,他甘愿御前与穗儿姑娘对质。”

  郝随接了绢帛铺在案上,赵煦看了几眼,面色陡然阴沉,“简直胆大包天,竟然敢干出如此事情。”扬手将绢帛往穗儿面前一丢,“单月梅根本不是单医正的女儿,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

  一见绢帛飘落,穗儿已经明白其中写的是什么。身子一软,五体投地,将头磕得砰砰直响:“圣上恕罪,圣上恕罪。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但是这一切都是秦骁大人安排的呀,奴婢的本份不过是伺候单美人,其他的一概不知,圣上一定要明鉴。”

  柳叶蹲身捡起绢帛,缓缓道:“不管你是否参与其中,欺君便是死罪,穗儿姑娘,你觉得冤吗”又转向一直跪在旁侧一言不发的方也,“杨公子,你觉得呢人死不能复生,值得才能去做,但凡不怎么值得,总该想个法子将功赎罪以保性命不是吗”

  赵顥哼了一声,语气不善道:“柳少卿,今日是审刺杀圣上一案,你唠唠叨叨地扯上一个宫女想干什么”眼睛微微眯了眯,“方才柳少卿说欺君是死罪,可别忘了这句话。”

  有阮氏在,如今柳叶的真实身份的确是拿来威胁她的最好筹码。不过此举更加印证了穗儿便是昌王府的人。

  柳叶起身,对着昌王颢行了一礼,“昌王爷所言极是。欺君便是死罪,但是微臣刚刚也说了那得看死得值不值。”

  堂堂一个王爷被拉下来垫背,这死得倒也不亏吧。

  赵顥:“你”

  柳叶继续对方也道:“你父亲拼死也要护的人,难道你不想护了任凭她被推出去乱棍打死么如果是这样,到了九泉之下,你打算怎么去见你的父亲杨左道”

  方也微微侧了侧身子,看着五体伏地的穗儿,闭了眼睛道:“没错,穗儿就是我的妹妹。然而我已经犯下谋逆之罪,株连九族,若是你不知道穗儿是我妹妹倒也可以保她一命,如今已然知道她是我的妹妹,断然没有放过她的可能。如此,还要我说什么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毕,方也便做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誓死不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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