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三章
八月进入下旬,秋意渐浓,几株金桂在院中弥漫着甜香。
柳叶独坐廊下,竟然有些神伤。
不知江南院中那株桂花是否也是香满庭院。月初时,方也有信来,道刘胜已经平安送回到淮北老家,守着一所茅屋与清风为伴,再不愿涉足官场。而德清在新任的县令治理下倒也井然有序。
柳叶微微出神,自从那一次险些晕厥之后,她总是时不时感觉身体疲软不堪,每日勉力支撑着却总有不济之时。
異修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木青所担心的病症并没有犯过。近几日倒也时常下床走动,偶有走到院中,远远地立着,一直瞧着柳叶。
柳叶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了过来。柳叶从身旁的几上拾起一块糕点,递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接了。
“你……”这孩子一直沉默不语,柳叶想着该与他说点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瞬间陷入了黑暗。
有雨声在耳畔,如盆倾倒,哗哗地响着,身下是铁蹄踩水的声响。有刀出鞘,泠泠做声,又有谁在说“誓死保护太子”。她勉力睁着眼睛,黑暗中的雨幕扯着天地。似乎看见重重暗影里的刀光剑影,刀兵相接的火光犹如射进胸口,心揪着疼。
在雨幕中,她奋力奔跑着,试图追上什么,却一直看不清前方。倏的,一辆疯了似的马车穿过她往一处奔去,她听见那里有滔天的水浪之声……
眼前的场景在滔天的浪花声中变成了一个小院,有月光清冷地泄着,院中一株桃树上的花儿已经谢了,嫩绿的桃叶正在蓬勃生长。有个身影立在月光下,听见她的脚步声,身影转了过来。
是柳树。
他伸着手说:“伯植……”
他为何要唤自己的字?柳叶正纳闷着,却听耳边又有人在唤“伯植,伯植!”
奋力抬起一丝眼皮,有光进来。
“伯植,伯植!醒了醒了!”谁在叫唤着。光影之间,她看见了卓元的脸一闪而过。
一个清冷的声音说:“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先出去。”
一阵脚步声在一声门响之后消失。
一只柔软的手探上她的额头,复又扣上她的脉门。
“退热了。”那个清冷的声音道。
她睁开眼,呆愣地望了一会儿帐顶。方想起来自己原本在廊下坐着……
“我怎么了?”一开口,声音嘶哑,喉咙又热又疼。
一张俊美却终是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视线里,冷月将一根细长的银针往她的指尖戳了一下。
疼痛让她瑟缩了一下。
“终于晓得疼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想报以微笑,却发觉浑身无力,连挤个笑容出来都是如此困难。
指尖是被冷月挤出来的血,红艳中略带暗色。“命,是保住了。”冷月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她动了动唇,想问问冷月是什么时候到的汴京,却被一股苦涩的药汁堵住了去路。
冷月将汤药一匙一匙喂进她口中,苦涩在嘴里蔓延。汤药的温热顺着喉管往下走,一直到胃里,竟生出一些舒泰的感觉来。
她动了动身子,“我……”
冷月抬了抬眼皮,“你的衣裳是我换的。”
“……”良久,她又想说,“我……”
冷月依旧冷清,“我早已知晓你是个女的。”她打开针帘,取出一枚枚银针,在燃起的烛火上一一烤过。
她想问问冷月既然知道她是女的,为何从来不曾说过。一枚银针带着烛火的余温刺进皮肤,扎在她的头部,她竟然开不起口来。
银针在冷月指尖一一划过,扎入她的各处穴位,“在德清时不说,此时自然也不会说。”她的话惜字如金。
银针在穴位里颤动着,一股酸胀酥麻感传遍她的四肢百骸,忽而如电流,忽而如针刺,她咬着牙坚持着。
“忍着点。”第一回听见冷月说出略带温度的话,她想报以一笑,却在又一枚银针刺入的同时,昏睡了过去。
“不是醒了么?你怎的又给弄晕了?”卓元有些气急地质问冷月。
冷月面无表情,“原来是晕厥,此时是昏睡。”
卓元几乎跳了起来,“还不是都不省人事?”
冷月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让她昏睡个三天三夜,如何恢复体力?”顺手将药碗往他手中一送,“晕厥时的汤药是你喂下的,接下来的汤药还是你喂。”一侧身,出了柳叶的房。
从踏进柳府那一刻起,已经五个日夜,她衣不解带,一直守在她的床边,一次次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来,此刻却是换来他的责备……再死水不惊的心也有些酸胀。
卓元追至门口:“你去做什么?”
冷月头也不回,“试药。”要想根除她体内的药毒,唯有将此药的成分一一破解,这是一个非常考验耐力和毅力的事情。
卓元哦了一声,缩回头去,小心地守护着药炉。
杨婶送饭进来的时候,卓元正将药喂完,拿着帕子擦拭柳叶的唇角。“卓先生,赶紧用点饭,我来看着。”
卓元摇了摇头,“还是我瞧着吧。伯植这个人,平常瞧着挺厉害的,你都不知道,这昏迷的几日来,居然在梦里哭了好几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切不可与他说,不然他岂不是要羞愧至死?”
杨婶笑道:“柳大人有你这个朋友,也真是他的福气。哎,你嘴角那一块是什么?瞧着挺像药汁。”
卓元用手胡乱抹了抹,“适才怕药烫嘴,试了试。”
杨婶见卓元执意要留在此,也不再强求,放下托盘,“你先吃,一会儿我来收碗。”扭头走了两步,又折返来,“有件事情本来我不想说,”指了指床上昏睡不醒的柳叶,“柳大人这一病就这么厉害,我也不想来搅扰。可是……”
瞧着杨婶一脸的为难,卓元猜出几分,问:“是关于如凝的?”
“哎,卓先生,你真神了。”杨婶走近两步,“就是她,柳大人病倒到今日已经整整五日,先前她跪在佛堂里诵经,三天三夜不带动的。这两天又把自己关在房中,吃饭都不出来,魔怔了似的。”
卓元方拾起的竹箸顿了一下,咧了咧嘴,“知道了,回头我去瞧一瞧。”
对外只说柳叶乃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病倒了。其实,她是中了毒,一种慢慢积累起来的毒。到底是什么,冷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初时,他想到了如凝,并让田峰暗中看住她,瞧一瞧她在柳叶倒下之后会做些什么,谁料她竟然跪在佛前为柳叶祈祷,一跪便是三天三夜。这略微出乎了他的意料。看来是该去看看如凝了。
绕过工字回廊,如凝的房间就在此处。
推门进去,暮色微微的屋子内并未掌灯,显得略微有些昏暗。
“谁?”如凝的声音有些沙哑。
卓元适应了一下光线,方看清她盘膝坐在床上。往她走去,“我。”
卓元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杨婶说你没吃饭,我过来瞧一瞧。”
如凝,“我只是不想动,在房中歇歇。他,好些了吗?”
“醒了。”
如凝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原本娇小的脸因为几日的不吃喝变得更加纤细,一双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似兴奋,似失落,似惊喜……
“又昏睡了。”
那眼中的神采逐渐暗下去。
卓元注视了她片刻,转身离去,“他,好还是不好,你可以去看看。”
门关处,如凝柔美的嗓音正唱着江南独有的婉转之音,低如泣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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