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风雨潇潇
周肃早就候着了,见萧真来了,笑容可掬地前去迎接。
“三殿下受惊了。”周肃引着萧真前往偏殿沐浴更衣。他这身衣裳又经过监牢又见过死人,实在不宜直接进殿。
萧真泡进一盆热水中,顿觉紧绷的身体骤然舒展,原先头疼的症状也缓解了许多。重新换上一套新衣后,萧真这才进入大殿中。
皇帝坐在明黄色的帘幕之后,有宫女为他扇风纳凉。萧真进殿后,皇帝屏退了众人,屋中只剩下父子俩。
这么久以来,萧真是头一次和皇帝单独相处,他有些无措地站在殿中等待皇帝的询问。
“老三。”萧君山坐在帘幕之后,威仪道,“你上前来,朕跟你说话不想那么费力。”
“是。”萧真依言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是站在帘幕之前了。
“这几日在大理寺你受苦了。”萧君山蔼声关切道,“你不会怪朕吧?”
萧真跪下叩头,低微道,“儿臣岂敢。是儿臣的疏漏理应受到责罚。”
“今天一早朝会,朱王便带着伤病非要来面圣。”萧君山摇了摇头道,“他负荆请罪,自认是典礼的意外皆是他的罪过。让朕责罚他,而宽恕你。”
萧真不敢抬头,双肩微微颤抖。
“朕的孩子太心软啦。”萧君山按着龙椅两侧,又道,“他有这份心意,朕很欣慰。况且,朕也查明了事情经过,确实与你无关。”
萧真适时感激道,“多谢父皇明察秋毫。”
萧君山意味深长道,“是吗?听说赵守仁在牢中大放厥词,当场引刀自刎,血溅三尺,没吓着你吧?”
萧真头低垂,捏紧拳头,说道,“陈朝余党贼心不死,负隅顽抗,死有余辜!”
萧君山冷酷道,“二十年了,前朝余孽复国之心未泯,可又有可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大昭的辉煌了。管他赵守仁也好,张御丛也罢。都是跳梁小丑。你明白吗?”
萧真只觉周身血液都凝固了似的,想及赵守仁的话,自己在父皇眼中究竟算什么。
室内温凉,因为萧君山怕热,角落里还放着几块厚重的冰块散热。萧真感觉不到一丝炎热,倒是从心底泛出阵阵凉意。他既没有重见天日的喜悦,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大理寺是一座监牢,这皇宫又何尝不是另一座监牢。
萧真扬声道,“儿臣和父皇一样心系大昭。”萧真说完,萧君山没有应声。那张薄纱隔绝了父子俩的亲情,犹如万张沟壑,难以跨越。
半晌,萧君山试探性地才问,“赵守仁在牢狱中除了承认罪行,还说了什么?”
萧真额角滴下冷汗,赵守仁的话都在诋毁父皇,大理寺肯定不敢上报。萧真警惕地说道,“他那些疯话毫无逻辑,只是心有不甘,胡乱发泄罢了。儿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萧君山长长地嗯了一声,说道,“朕并非怀疑你。此事涉及国本,不是朕一个人的事,自然需要宗正寺出面调查清楚。你是朕的儿子。做事疏漏,被人陷害,也是你考虑不周。这次长个记性,下不为例。”
萧真仍跪在地上,谢恩道,“儿臣定谨遵父皇教诲。”
萧君山搓了搓额头,又问,“如今民间传闻大多难听,无外乎天神发怒,前朝冤魂之类的危言耸听。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萧真抬起头来,说道,“儿臣认为,当务之急需尽快设立储君之位,稳固国本,堵住悠悠之口。”
“储君之位,非一朝一夕能决定。”萧君山叹道,“朕的孩子们各个骁勇善战,文武双全,真要选出一人继承皇位。你觉得谁最合适?”
“……”萧真愣在当场,萧君山竟然直接问他的意见。父皇究竟想问出什么来?萧真脑中飞快地思考着。
“儿臣,儿臣不好说。”萧真想避开这个尖锐的问题。
可是萧君山似乎很想听到萧真的答案,他说道,“但说无妨。”他见萧真仍跪着,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他扬了扬手道,“起来说话。”
萧真依言便起身,“儿臣以为,皇太子需要得到朝中臣工的支持。不仅善战,也要有治国之谋,并且不能允许外戚过分干政。”他后半句说得很慢,一语双关。朝中虽然莫、楚两家都是两大外戚氏族,但是楚家把持兵部,一家独大,楚烈独断专行干涉边疆军事。相比而言,莫家主商,从不干涉朝堂政务,为臣之心更重。楚家近几年有些过分了,皇太子不能再和楚家关系亲近的人。放眼满朝能同时掣肘两家势力的人,只剩下一个。
萧君山没有表态,慵懒道,“若朕册立了皇太子,不论是谁,你都会像效忠朕一样,效忠于他吗?”
萧真不知为何萧君山频频逼他表达忠心,叩首道,“儿臣会忠于大昭的君主。”
萧君山嗯了一声,说道,“记住你所说的话。”
萧真心事重重,想独自走回宫中休息,没让內侍跟随。这一路上,他前思后想,又绕到了晚翠园中散心。父皇问他的问题,让他陷入两难。虽然和七弟关系更为亲厚,但从局势上来说,萧彻才是皇太子的最佳人选。外戚干政古来有之,七弟性情爽直简单,若是七弟为皇太子,怕是要被操控。父皇肯定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犹豫不决。
晚翠园中几株冬青树是陈朝时就栽种的,仍是粗壮,婆娑弄碧,不知年岁。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代更迭,春夏秋冬,可是这些树木却依旧长青,估计还能再活百年。若是萧彻能登基,为了控制楚家势力,想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萧真无奈地摩挲树干,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旦皇太子之位尘埃落定,这宫中的安稳日子便不多了。可是他担心这些又有何用呢。自己的身世多年一直受到质疑,原本萧真认为那些都是宫廷对母亲的诋毁。可是赵守仁的那番话,却让他犹豫起来,如果确非皇室血脉,他又算什么?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以后该如何自保?
“三哥!你回来啦!”萧真闻言回头,在整座宫中会这样喊他的弟弟只有一个。谁知他一回头,就被萧然抱了一个满怀。
萧然紧紧搂着萧真的细腰,把他直接抱得双脚离地。萧然热情道,“我听说三哥被送回来了,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萧真被他抱着,突然觉得很是安心,可是这么个诡异的姿势,实在有失体统。况且,萧然身后还站着一群跟班。
“把我放下来!”萧真面红耳赤地别扭道,“不像话!”
萧然这才放下萧真,喜悦道,“三哥,你这一遭可真是急死我了。又是宗正寺,又是大理寺。你可是大昭皇子头一人啊。”
萧真拍了拍他的肩膀,苦涩道,“这种事,谁稀罕做第一个。”
“我倒没什么。”萧然感慨道,“只是想帮你求情,被父皇骂过一回罢了。就是二哥受了苦,自顾不暇还得担心你。这几天过得比坐牢还辛苦。”
萧真听得出来,萧然对父皇无所畏惧,哪怕是出言不逊,也仅仅‘只是被父皇骂一顿’的后果。而自己每回和父皇见面,都需小心翼翼,生怕犯错,从不敢展现真正的意志和想法。这便是‘亲疏有别’么。
萧然见萧真沉默不语,拍了他一下,说道,“三哥,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你说得对,是我拖累了二哥。”萧真将话题转向萧彻。
“这个谈不上。”萧然揽着萧真肩膀道,“此事也是二哥非要带你去筹备典礼,才会连累你。他尽尽力也是应该的。”
萧真心乱如麻,没什么心情同萧然聊天,他找了个托词匆匆逃了。不知为何,萧真越是发现父皇喜爱萧然,越是无法坦然面对萧然。或是不甘心吧。
萧真恍恍惚惚地往西宫的方向走,不远处,能看见灵台宫的灯火通明。他很想去见见萧彻,可怎么也迈不出脚步,犹豫了半天,还是折回到了鹿鸣宫。
这时,天已黑透,鹿鸣宫门口蹲着两个人,一人手里举着一盏灯笼,眼巴巴地望着前方。见到萧真回来后,一左一右地扑过去,抱住萧真的腿。
“呜呜呜,殿下你可回来啦!急死奴才了!”左边的是小石,正嚎啕大哭。
“殿下受苦了,殿下饿不饿啊?想吃点什么?”右边的是夏蝉,正矜持地抹泪。
“好了好了。”萧真用两只手分别摸了摸他们的头顶,安慰道,“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两个活宝这才松开手,非常宝贝似的上下打量萧真,将他迎了回去。萧真回到寝宫,这才能踏实地吃顿饭,躺在床上休息。
明月在寝宫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屋外竹林婆娑,沙沙作响。萧真仿佛又置身了大理寺的密牢之中,他的面前站着血淋淋的赵守仁,过一会又变成了张御丛。
赵守仁临死前说“师兄,我先一步去了。”
这个师兄是谁?是以前紫微观的修士吗?还活在世上吗?是否他知道更多当年的真相?
萧真睡不着,他抓着被子,耳畔传来夜风的长啸声。那呼啸声犹如一首悲歌,凄切婉转,唱尽亡国公主身不由己的悲哀。
“娘,娘……”萧真在噩梦中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他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睛,窗外快速地闪过一道影子。
萧真大惊,他立刻翻身下床,光着脚追了出去,院中空荡荡的,只有摇曳的竹林。萧真站在夜风中,风吹得他的乌发肆意张扬,萧真大喊道,“是谁?是谁?!”
“母妃,是你吗!你来看儿臣了吗!”
皎皎月光下,萧真只能看到自己孤独的影子,他颓然地垂下了头。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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