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虚与委蛇
年轻的男人大约二十六七左右，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乍一看会觉得他有礼得体，犹如穿西装打领带的英国绅士。
但他显然只是隐藏情绪的老手，贺峋能看出他眼神中的冷漠和不屑，连微笑中，都带着点不屑的意味。
虚与委蛇，像是那个人会放在身边用的人。
贺峋问：“哪位冯先生？”
“冯山。”男人托了托眼镜，“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冯先生的助理，我姓郭。”
还真是他。
贺峋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再见到冯山的“机会”。
五年前那一仗他输得够呛，直接从人人追捧的摄影圈中心挪移到了边缘位置，冯山明里暗里地打击了他两三年，见他再无力反击才算是大发善心，放了他一条生路。
现在要见他，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一时兴起，想要从他口中追回一声感谢吗。
“想不到冯先生还记挂着我。”贺峋也笑得同样虚伪，“但我没时间也没兴趣听他演讲。”
贺峋打算绕过郭助理，却被他伸手拦住。
“你会对他说的话有兴趣的。他是想向您寻求合作。”助理斩钉截铁，“双赢的合作。”
这位锅助理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你一定会满意”的自信。
果然狗仗人势，他的目光，像是站在山巅顶点的人，看着一只悲惨蝼蚁。
对于这种目中无人的施舍，贺峋莫名觉得好笑，他突然来了兴趣，应了声：“好啊。”
他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都在卖什么药。
贺峋被带离了一楼的展区，乘上vip专属的电梯，到达了最高层的咖啡厅。
咖啡厅的面积很大，每一张圆桌的距离都隔得比较远，很好地保护了谈话的私密性。
助理并没有在任何一张桌前停留，他将贺峋带到了露台上。
一个绿色遮阳棚下的人影才清晰起来。
多么熟悉的背影。他还能想起他道貌岸然的嘴脸。
“冯先生。”
郭助理示意人已经带到。
他和冯山眼神交流一番之后，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在露台进口的玻璃门前守着。
贺峋自然落座，翘起一双二郎腿。
“冯先生，许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
冯山与贺峋印象中的他没有太大的变化。
说话语调偏低沉，有种让人向他屈服的压迫感。脸上的表情不多，但如隼鹰一般的双眼，却会盯着的一举一动。
天生的强者有着天生的野心，如果不是知道他的真面目，贺峋会崇拜这样的人。
“不知冯先生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总不是来关心我过得好不好的吧，”贺峋抬头笑了笑，眼神中溅出嘲讽的电光火石，“我过得好不好您应该了如指掌才是。”
冯山喝了一口咖啡，“郭秘书应该告诉过你，我希望和你合作。”
“那是什么样的合作。我早知道，好早拒绝您。”贺峋又说，“无谓浪费大家的时间。”
“五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贺峋十分不喜欢冯山看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像是在看一个打闹的小孩。他使劲力气的拳打脚踢，对冯山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冯山信奉自己手上的权力，所以才这么有底气。
二十年的顶级摄影师生涯，将在国内能拿的摄影大奖全拿了，十年前，还因为一张《悍勇》，出名于国际摄影圈。
但是在《悍勇》登顶之后，冯山就封了镜头不再拍摄，趁着名气和人脉扶摇直上，成立了专门帮做摄影师、画家等艺术创作者开展的公司，名下也拥有好几家画廊，摇身一变，成了艺术圈子里德高望重的人物。
也不知道站在权力之巅的冯山，现在再看那张《悍勇》会是什么感受。
但贺峋肯定，他不会有一点愧疚之心。
当初把摄影奉为人生理想的人，当初说会对照片中一切人物都有怜悯之心的人，到头来，只不过满嘴谎言，把摄影当成商业在做。
贺峋鄙夷至极，舌头在口腔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平躺回原处，皮笑肉不笑，“跟您比自然是比不过。”
冯山依旧是眉眼不动，他知道贺峋要把话题引向何处，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用这么愤怒。你可以先听听我开出的条件。”
贺峋的“哦”字吐得轻佻上扬。
“如果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五百万。如果你要地位的话，我可以重新把你拉回到这个圈子里来。”
冯山不想与贺峋多加斡旋，他已经亮出了对贺峋最优渥的底牌，所以语气不容贺峋反驳，似乎是在说他没有别的选择可选。
冯山又说：“今天秦真的展你应该也看过了，我能承诺你，你的地位将会比秦真的高。”
贺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合作能让他开出这样的条件。扶持当年为取回公道四处曝光他恶行的人，这难道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这场合作贺峋根本就没想过要答应，但冯山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想知道。
“你就开门见山地说吧，冯先生，”贺峋假装平静地笑，“你想让我做什么。”
冯山：“离开薛文青。”
“什么？”
在听到熟悉的名字的时候，贺峋晃了晃神，他心底闪出不妙的预感，但是很快就被他熄灭。
“你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薛文青是我的女儿。”
玻璃杯里的冰水在消融，不知是不是幻觉，贺峋似乎还听见了冰块一分为二的劈裂声，冰冷的寒气在不断地往外渗出。
炎炎六月天一下子变成了寒冬十二月。
“我知道她不会提起我。”冯山像是在说稀松平常的事情，一切都合情合理，“但是，你迟早会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现在知道，反而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冯山的嘴脸，就差把“慈悲”二字挂在脸上，假得可以。
贺峋一番恶心，但是他想起了薛文青口中的他，冷酷无情，她对这样一位父亲的态度，和他的无异。
同是厌恶，同是不想扯上任何关系。
“文青是没有提起过你的名字，但是她也曾说起过一些你的片段，从她的口吻里，我从来没觉得你对她有尽过父亲的义务。怎么？”贺峋讽刺地一笑，“你哪来的兴致，突然演起了韩剧里用钱来劝分的财阀父亲？怕我对你女儿报复，也不想让她知道你的丑事，所以就绕了这么大个弯来堵住我的嘴？”
冯山的表情快速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遵循了自我设限的“沉稳”原则，将怒气隐于脑后。
“我是在可怜你。”他将话说得更加讽刺，却一针见血，“你能接受她是我的女儿？”
贺峋迟疑了。
这种迟疑来自于他从未设想过，薛文青会和冯山扯上关系。
命运确实将他玩弄了一把。
“如果我说可以？”
他这是在问冯山，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命运。
“那你就是愚蠢。”冯山讽刺地笑着，“感情用事的人什么也做不成。”
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说得这么坦诚布公，不怕我在你女儿身上讨回你欠的债吗？”
“你也知道她不喜欢我，如果她最后知道你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她，你觉得她会更恨我还是更恨不分青红皂白让她白受罪的你？”
冯山又确定地说，“你不是一向追求正义和公正吗？这不是你会做出的事情。你要是不离开她，就会忍气吞声地将今天的事情都埋在肚子里。这才是你会做的事情。”
贺峋有种被他一语中的的挫败感。
冯山：“自我牺牲？那能改变什么，最终她也会从我这知道你的事情。照她的个性，就算她不承认我这个父亲，她照样会对你羞愧到无地自容。难不成你觉得你们这样还能走下去？”
“我并不在意让她知道你就是《悍勇》的男主人公，她对我的厌恶足够多。”冯山卸去了沉静的面具，露出狰狞的狠劲，“但是再怎么说她身上也流着我的血，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苍蝇老鼠围着她转。”
贺峋算是明白了，冯山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女儿的感受。他在意的，是自己女儿的交往对象，不入流，更入不了他的法眼。
再加上，他和他之间，还隔着一张《悍勇》。
贺峋不齿地冷笑，“你还好意思提《悍勇》？”
“为什么不好意思，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你也依旧是我这么多张摄影里塑造得最成功的的一个主人公。戾气、阴鸷、暴戾，你身上的话题当年甚至引起了整个社会对青少年的关注。这样的成就直到现在也没人能打破。”
见他不但不羞愧，反而自鸣得意的样子，贺峋捏紧了拳头。
“看来你是真的不在意一张捏造的照片能怎么毁掉一个正常人的未来啊。”
“你的未来也算得上是未来？一个从山村里出来的孩子，考上当地的二本院校？”冯山笑了，“那还不如成为我照片里的主角，你是载入了历史的人物，这难道不更让你自豪？”
贺峋怒目而视，但冯山却视若无睹，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一直观察着他们这边情况的郭助理马上把玻璃门打开，伺机而动。
“我可以给你点时间思考，你不用这么快答复我。”冯山朝郭助理走去，“你自己也清楚，你和文青根本不会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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