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晚

阿壮问杜子腾为什么不去看橄榄球赛。在阿壮面前一向（装）正经的杜子腾忽然翻了个白眼，说：“不用看就知道输定了！有什么好看？还不如躲在家里挖鼻孔呢。”

        阿壮噎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耶鲁一定会输的？”

        杜子腾说：“你觉得耶鲁真的会赢？”

        “为什么不会？”

        “因为穷。”

        阿壮简直无语了。

        杜子腾笑，反问了阿壮：“国内老说清华北大哪哪不好，比不上哈佛耶鲁。你觉得呢？”

        阿壮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还是认真回答：“好不好，我不知道。什么科研水平教学质量，我也不太懂。可是，从我知道的来看，比如说书——我听说，在清华，老师、博士和本科生，最多只能从图书馆借三十本书；但在耶鲁，本科生可以借100本书，研究生可以借225本书。哈佛怎样我不知道，可是像耶鲁吧，每年都有两千门课，课堂经常小到只有三五个人——这些，北大和清华，大概都比不上吧？”

        杜子腾眯起眼睛：“学费咧？”

        阿壮说：“……耶鲁有很多奖学金。”

        “奖学金哪里来？”

        阿壮一怔。杜子腾接着说：“你以为你借的一百本书，你享受的名教授与小课堂，豪华漂亮的餐厅和挂满白人脑袋的食堂，还有图书馆里那一排排苹果电脑，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在耶鲁，本科也好硕士也好，每个学生每年学费四万刀——音乐、法学、医学、商科的学费更贵。就算学费不是学生自己交，也有企业家与慈善家在交。一年四万，四年十六万；十六万美元，相当于一百万多元人民币。一百万人民币是什么概念？我在清华建筑系念书时，什么企业老总捐款二十万人民币，我们就得摆起排场，对他千感谢万感谢——如果叫清华学生每人交上一百万人民币，什么书借不起，什么课开不了，什么教授请不到？”

        阿壮一傻：“这跟橄榄球有一毛钱关系？”

        “这不废话吗。我说耶鲁肯定打不过哈佛，为什么？我们的球员没他们英勇？我们求胜心不如他们强烈？当然不是。真实的原因是——我们没他们有钱。只要你有钱，你请得起最好的教练，争得来最好的球员——甚至你可以挖走对方的教练和球员。哈佛有享誉世界的商学院，每年都可以拉到天价的捐款；耶鲁的法学院纵然出了不少政要，毕竟不比商界，筹不了那么多钱。美国大学的捐款与录取是直接相关的。你真以为美国的慈善家这样热情无私，发自内心喜欢给大学捐钱吗？——以后你毕业，耶鲁校友会每年都会给你寄一封信，劝你给母校捐钱。”杜子腾脸上挂了个淡漠的笑，“资本主义社会，真的就是一个以金钱衡量、估价、调动资源以左右一切的社会。国内到处什么哈佛女孩哈佛家训，与其相信那种书，还不如踏踏实实赚钱来得实在。再好的教育，归根到底都是钱。”

        阿壮有点不认识似地看杜子腾：“我觉得你……好愤青……”

        杜子腾嘴角一动：“愤青吗？——愤青之所以愤青，大概是因为穷吧。”

        橄榄球赛季以后就进入期末。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等阿壮考完试交完作业，杜子腾来加她微信，问她暑假回家吗。阿壮答不回。杜子腾立刻回复一条：那帮我干活吧。

        学校放假后，杜子腾把阿壮约出来说：“两件事。第一件，我反复想了，觉得你上次对我模型的批评有道理。那么你来，你把穹顶和廊柱的想法做出来。第二件，帮我来整春晚吧！”

        很多中国人寒假都不回家，因为回家也等不到过年。留校的理工科学生尤其多。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早早开始忙着筹备自己的春节联欢晚会。杜子腾是主席团成员，免不了四处奔走；期间跑了两趟纽约，想从纽约的中国领事馆那儿多要点钱来，可惜领事馆的钱大多给了哥大。耶鲁学生会只有少数华人企业捐款，只能勒紧裤腰带彩排。

        杜子腾要阿壮也出节目，阿壮说要唱凤凰传奇。杜子腾给她话筒，阿壮上去吼了两嗓，彩排室其他人直接跪了。翔哥大叫：“快打911！快打911！”

        又让阿壮试了试主持人，可惜这姑娘闽南口音实在太重，一般人听不懂。阿壮用中文说两句，旁边跑来问：“刚刚的英语是什么意思啊？”

        又让她去跳采茶舞——她差点没把别家姑娘手里的茶篮子踢烂；试了一圈，终于找到适合她的节目：舞龙狮和太极拳。

        先是舞龙狮。阿壮拿起龙狮套，锣鼓一响，整个龙就好像激动得要飞起来。阿壮往台上一站，一甩龙头，后面就传来“砰”的一声——原来龙尾的男生给拽倒在地了。换了四个男生，三个被她拽倒，其中一个还被活活拖了十米，一直拖了两圈，嗷嗷叫了一路。

        然后是太极拳。阿壮同学觉得“一个大西瓜，一刀切两半，一半分给你，一半分给他”的太极拳太弱了，非要往里头加降龙十八掌，差点没劈死那位负责太极拳的导演同学。这个太极拳的节目，在总导演杜子腾的建议下，改名叫“超级动感太极拳”。

        杜子腾皱着眉头，最后决定要阿壮和他一起表演。可是不能让她唱歌——她唱歌会吓死人；也不能让她跳舞——她跳舞会踩死人。

        杜子腾冥思苦想半天，说：“你会什么乐器吗？”

        阿壮早先学过一点二胡。可是她心里还是有点排斥。上耶鲁的都是弹钢琴拉小提琴的，偏偏要她拉二胡？

        “就是因为弹钢琴的亚洲人太多了，音乐学院一拉一大把钢琴家，弹钢琴有什么意思？”杜子腾表情严肃，“如果你会二胡，在耶鲁就可稀罕了。歪果仁来看中国人的春晚，我们给他们看钢琴小提琴，那不搞siao嘛！……既然叫作中国新年，总要给一点中国给他们看看。”

        于是寒假的很多个下午，阿壮都屁颠颠跟着杜子腾去海鲜师傅那里学拉二胡。海鲜师傅本姓陆，阿壮偷偷管他叫海师傅。他是广东人，讲不来普通话，就用英语夹着粤语给两人讲琴。讲着讲着，他就会突然叹息起来，有一天忽然称赞阿壮说：“你们后生还肯学二胡，算是有心啦！现在肯学这个的年轻人真不多。”

        阿壮心直口快立即说：“其实我也不想学，杜子腾把我拉过来……”接着就觉得腿被谁踢了一下，阿壮也不管，接着说，“二胡又不好听，咿咿呀呀的。钢琴好听一点。我想学钢琴的。我们宿舍楼里就有钢琴。”

        海师傅捋捋他的长胡子，叹了口气。

        “钢琴当然是很好听的。可是咧，你不学钢琴，全世界都在学钢琴，钢琴不会失传的。中国的乐器，中国人如果不学，不传承，断一代就永远没有了！”

        “二胡不会的啊……二胡有很多人拉……”

        “二胡不会，可是琴呢？瑟呢？筝呢？箫呢？钟磬鼓乐，中国有多少东西失传啦？”忽然又对阿壮来一句：“后生女，你底子很好，不接着练可惜啦。”

        海师傅问阿壮还会什么乐器。阿壮想一想，说：“我不会乐器。不过我们家那边的小孩都会吹树叶。就是挑一片好的榕树叶子，含在口里，可以吹出很好听的音乐。”

        杜子腾眼睛一亮：“这个可以有！”

        阿壮小时候吹惯了榕树叶，可是纽黑文并没有榕树。此时隆冬，榆树、梣树都凋零了。杜子腾特地找到林学院的中国同学，从温室里找来许多木本植物叶片，一一地试，最后定下用含笑香花的叶片。

        一个月的寒假很快过去。阿壮一面跟杜子腾准备春晚，一面给模型画穹顶与廊柱的图纸。1月底开学。开学两周后就是中国的新年。杜子腾跟另外几个同学主持，同时贡献一个唱歌加伴舞的节目，再加一个民乐合奏。阿壮比杜子腾忙得多——因为人手不够，她要上太极拳、舞龙舞狮、民乐合奏，还要给杜子腾的唱歌节目吹树叶。

        阿壮配合杜子腾的独唱。音乐响起之前，先由阿壮的树叶演奏引领前奏，然后杜子腾出场演唱，阿壮退场。正式彩排时，杜子腾给阿壮提了一堆要求，其中包括脚不能动，手不能动，脑袋不能动，总之除了嘴全身都不能动——只能站在原地吹树叶。

        那天晚上，演出时间未到，镌刻着独立战争与内战英雄的纪念圆厅已挤得满是人头。家属带朋友，朋友带家属，竟也把音乐学院伍斯理大礼堂楼上楼下两千多个座位坐得满满。放眼望去，亚裔观众固然不少，白人黑人居然也很多。到场的还有不少耶鲁教授。前排坐着不少中国方向的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还有几位研究生院的行政老师——相当于学校领导。

        阿壮虽然也有公开表演的经历，但那是在中学联欢会上表演武术。本来以为自己不紧张，可是当着这么多人——还有不少外国人——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一种使命感。那是在国内所没有的感觉，就是，你站在目光的中心，你要展示给他们看，你知道他们会指着你说：这就是中国。

        阿壮有点明白海师傅和杜子腾的意思了。是的，是这样的。当他们带着对于“中国”的期待来到一个演出现场的时候，你不能只给他们看钢琴、小提琴，不能只是给他们看摇滚、嘻哈——哪怕它们再好听，它们都不是“中国”啊。

        阿壮上的第一个节目是杜子腾的独唱。一身白裙，准备上场。站在后台角落里，听幕布前的主持人报幕，心里突然就发了憷。身边传来杜子腾温柔的低低的声音：“不要紧张。你闭上眼。只想家乡。”

        阿壮走上舞台，闭了闭眼。忽然一道眩亮的光芒穿透眼皮，只觉全身一热。聚光灯打在她身上了——啊不，不，那是温和的月光。

        阿壮轻轻吸口气。心里很安静。旋律从心里淌到肺里，从气流里淌到花叶上。很快平静，可以微笑。心跳也不那么厉害了。好像是坐在家乡榕树枝头，风在树梢，月光在墙角。

        树叶的旋律低下去，音乐响起，由轻渐响。有温柔的男声歌唱。阿壮抬眼，眼前明光一片。世界沉默进黑暗，唯有明光中一个高大的背影。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聚光灯已从阿壮身上移到杜子腾身上。这时浅黄衣衫的八名舞者上场，在舞台上舞起长袖飘飘。阿壮舒口气，将花叶捏在手心，预备悄悄退场。谁知头一扭，发现杜子腾挡在她退场的路上。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不及反应过来，杜子腾已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阿壮发了傻。她下意识的想法，是一把挣脱，夺路而逃——可这是在台上，当着两千双眼睛。她不明其意，只能任由杜子腾拉着她的手，一路走至台前，唱至高潮。

        台下响起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还有欢呼、喝彩、起哄，以及整齐响亮的“在一起”。阿壮不明所以，傻不拉几地问杜子腾：“这搞什么啊——”

        话音未落，一个吻贴在额头。

        台上的欢呼起哄更响亮了。闪光灯啪啪啪地亮。就听一群人在台下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阿壮发呆。杜子腾低头微笑，低声说：“不要介意。为了节目效果，要做出牺牲。”

        天啊，这究竟是什么状况？阿壮骂了一句，靠！

        之后民乐合奏，杜子腾与阿壮又同时上场拉二胡，台下又是一片起哄，气氛热闹无比。之后阿壮上台打动感太极拳，阿壮一出场，就听到边角上负责彩排的学生会那拨人异口同声齐喊：“肚子——壮！肚子——壮！”

        在场一群歪果仁不明白状况，以为“肚子壮”是类似于“新年快乐”的问候语，于是跟着一起喊“肚子壮”。等阿壮上场舞龙舞狮，龙头一抬起来，全场就跟着学生会起哄：“肚子壮！肚子壮……”

        那晚的演出就在一团混乱中收场。出乎意料地是，演出效果格外的好。有人把春晚视频上传到网上，杜子腾与阿壮的《白月光》被单独截了出来，那忧伤气质与打拳和舞龙时的生龙活虎形成鲜明对比。多个视频点击以吓人的速度蹭蹭蹭地长，影响早已不至局限于纽黑文的华人圈。没到春晚现场的加默、米亚、赖雅，纷纷发来咆哮体贺电：你太棒昂昂昂昂昂啦！

        视频下面是不断生长的评论。

        “这亚洲姑娘是谁？”

        “她是不是万圣节在癞□□酒吧揍了威廉白斯的那一个？”

        “她是被威廉·白斯甩了吗？”

        “我认识她！我跟她上同一门课！”

        “这个小妞不错我收啦！”

        “好好好可爱的宝贝，热！热！热！”

        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评论。

        杜子腾满意地浏览着评论，“你火了。”他露出十分得意的表情，“感谢我！”

        阿壮受到惊吓，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杜子腾笑笑说：“你自己看一遍视频，就明白自己怎么火了的。”

        点开视频。幕布开启，呈现礼堂那富丽典雅的演奏会的旧式舞台。淡金色的背景廊柱之间，一束灯光骤亮，打在一个白裙曳地的女孩身上。镜头推近。女孩闭着眼，睫毛长长。皙白的额上有晶莹的小小汗滴。樱桃颜色的唇间含着一片浅绿的花叶。气流带着花香从那唇与叶间淌出来。音乐流转有如月光。

        杜子腾望着那月光里的白衣女孩，若有所思地说：“你一动不动的时候，还真是挺……漂亮的。”

        阿壮惊讶地望着屏幕里的那个姑娘。那真的是她？

        归功于舞台那束亮堂的聚光，照得她古铜色的脸一片皙白；又归功于那身格外有气质的白色长裙，及时遮掩了她浑身上下那健壮的肌肉。当然最终要归功于杜子腾的慧眼识人和精心包装，将一头强健的东方母牛，包装成了符合西方人想象的、月光下温柔似水的东方姑娘。

        令人诧异的是，这东方姑娘说变就变，行头一换立刻变成一个功夫高手，又是打拳又是舞龙。说温柔就温柔，说彪悍可彪悍啦。

        最关键的是，阿壮本人健康活泼的气质太符合美国人民的审美了。本来像阿壮这样皮肤偏黑的姑娘，搁中国就是乡下野丫头一个——然而美国人的逻辑是反过来的。美国人觉得皮肤白白的一定是中西部来的农村人，浑身上下晒得乌七麻黑的才是见多识广，与国际接轨，又健康又洋气的城里人。本来亚洲女孩就是年轻男孩们追逐的对象，何况是阿壮这样……浑身都是肌肉的亚洲姑娘。

        阿壮的脸书不断有陌生人来加好友。她走在路上，不时被不认识的人搭讪。一路上都有各种肤色的男孩——还有和男孩似的女孩——冲她“哈罗”“嘿”“你很漂亮”地大喊。

        不过，这样的热闹也没持续太久。春晚以后两周，大家各自忙着忙着，也就没人再来骚扰阿壮了。

        直到有一天，阿壮去参加法语系的一个法国主题的派对，忽然有一个赭色头发的雀斑脸男孩，很有礼貌地把她请到角落里，吞吞吐吐地问：“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你，可是我必须得问问……你是……你是……呃……那个……呃……那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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