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欧洲之行

尼斯的公共浴房翻新设计很快就有了结果。七月中旬提交了设计方案，两周后接到通知。尼斯方面发来入选请柬，邀请杜子腾和阿壮八月下旬赴尼斯做现场展示，展示完了出终审结果。

        杜子腾和阿壮出的最终方案是两人无数次争吵咆哮互相赠送涶沫星子的成果。原公共浴房的主体建筑建于19世纪后期。与尼斯老城色彩斑斓的意大利风格不同，朴实的白色大理石柱撑起的浅蓝色门廊，有着新希腊风格式的肃静和爱德华风格式的简朴。如果不是房顶那一点已经被岁月洗炼过的暗红，完全不能想象这是第二帝国时期的建筑。

        杜子腾的方案，着眼于把公共浴房与它的地点协调起来，他想用新结构把原来的主体建筑覆盖掉，让新浴房像老城区的意大利风格建筑一样黄墙红瓦；同时把原建筑内部的单间浴室全部打通，朝南的一面墙全部换成玻璃，并进行扩建，由此形成一个明亮温暖的内部空间，中间则放一个大浴池。从俯视图中看，新浴房像一艘威风凛凛的军舰。

        阿壮激烈反对。“墙拆了，浴室拆了，屋顶覆盖了，你这是拆迁办啊！这根本就不是设计，这是破坏！”

        阿壮的方案力图最大限度地保持原公共浴房的风貌，她在浴房后面的树林子里做文章。阿壮想把浴房后面的树全部砍掉，辟成一个正方形庭院；原来的主体建筑是正方形的一条边，在另外两条边上新建两个与原浴房一样狭长的木结构体，一个作为半露天浴室，一个作辅助性支持。半露天浴室是一个精巧的木头长方形建筑，墙体一面用镂空木头，不用玻璃，也能有很好的采光。

        “原来的公共浴房作为单人淋浴间，原有结构都可以得到最大程度保存。这样，私人空间也有，公共空间也有，两全其美啊！”

        杜子腾指着阿壮的草稿图中央的一大片空白问：“那你中间这个大院子干什么？”

        “草坪。大片大片的草坪。”阿壮很肯定地说，“中间放一个大喷泉。周围再放十几二十个罗马石膏像……哇，大家在屋里一边泡澡，一边还可以穿过镂空木头，欣赏到裸男雕像……你看，我没有民族主义，我这个方案一点都不中国。”

        经过三个月的争吵，最终方案是两个人的妥协。正方形庭院被放弃，原浴房基本保留。新建的楼是一个二层木结构建筑，玻璃墙面，与原浴房平行；中间一条镂空木长廊将两个建筑连接在一起。这就形成一个工字形。

        “就是觉得……太正常，太普通了。不够夺人眼球。”杜子腾说，“这是建筑设计比赛。完全可以超现实一点的。”

        所幸最后还是进了决赛。

        8月中阿壮和杜子腾一起从纽约飞巴黎，再从巴黎转飞去尼斯。直到下飞机前阿壮还在跟杜子腾争吵最后的配色问题。杜子腾希望把原浴房染成像新浴房一样黄墙红瓦的暖色风格，从而与尼斯老城区的主体建筑保持一致。阿壮据理力争：“尼斯并不只有那种意大利风格的鲜艳房子。尼斯天主教堂不是，尼斯天文台不是，好几个博物馆都不是。我不觉得红色屋顶的海洋里，多一抹浅淡的颜色，就会破坏整体风格。其实尼斯有一半是蓝的——你看，整个海都是蓝的呀！冷色调为主的浴房，是不是可以跟海呼应呢？”

        杜子腾拗不过阿壮。报告前一天晚上，两人在青年旅舍的休息室里熬夜苦战，为挑一种合适的蓝色，一遍一遍试效果。凌晨三点，杜子腾把阿壮赶回房间睡觉；早上七点半，又把阿壮叫起来，两人一起睡眼惺忪地奔赴会场。

        参与最终展示的一共有十四组。阿壮他们排在倒数第二组。轮到他们上场的时候，已过了中午饭点，会场观众走了大半，只剩几个主要评审。杜子腾和阿壮一起上台。杜子腾开场；然后阿壮负责前半部分，讲她的复古概念和保护古建筑的主张；杜子腾负责展示概念的具体落实和细节，最后总结。

        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建筑比赛，又是跨越整个大西洋而来，虽然场下人并不多，阿壮仍是紧张得要命，结果前半截讲得磕磕巴巴，本来背熟的几个点也有漏讲。最后一下场，阿壮整个人软瘫在椅子上，一个月来没敢放的弦一下放松，半天没从椅子上起来。

        最后连提名都没有。

        十四个进入决赛的项目，三个拿一二三等奖，此外还有四个“荣誉提名”。也就是说，进决赛能拿奖的概率是二分之一。大老远来法国，最后什么也没有。

        结果是两天后出的。阿壮奔出会场，眼泪一下没忍住。杜子腾跟在阿壮后面，也不说话。等她在角落里哭好了，眼泪擦掉了，转过身来问他：“那我们这么辛苦折腾三个月是为了什么？”杜子腾才认认真真地盯着阿壮说：“欢迎来到建筑设计的世界。”

        难得来一趟欧洲，当然不可能一来就走。杜子腾早就定好了行程，从尼斯飞罗马，再去佛洛伦萨、米兰、威尼斯——都是文艺复兴圣地，最后回巴黎。

        从尼斯去罗马的路上，阿壮试着反省输在哪里。

        “你说得对，我们做得太保守了。当初用你那个军舰造型，可能都还好些。我们没有亮点。因为我满心想着那个破浴房是十九世纪，拿破仑时期的……可是你看，一二三等奖他们都没想着要保护啊，一心展示突破天际的想象力……”

        “其实不对。一二三等奖也做得很保守。你看，一等奖乌拉圭这个，简直跟我们的一模一样，他们也是工字形，木结构；二等奖瑞典人那个正方形，我们也想到了，只是他们新附加的比我们还多；三等奖加拿大人这个，木结构加玻璃墙面，我们都想到了……说实话，从概念和设计来说，我不觉得我们比他们做得差。”

        “那我们输在哪？”

        “展示。”杜子腾说，“你看看他们的效果图，有人物，有风景，有渲染。我们呢？……差不多就是立体图染个色。他们的演讲又有感情，又有学理，又有母题。我们啦，连英语都讲不溜。一等奖那个，讲环保，讲生态，讲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我靠，讲木头就讲木头，你没事妈蛋扯半个小时环保！”

        “……”舷窗之外，罗马城在白云下慢慢展开，阿壮咧嘴一笑，“我心情忽然好了。”

        概念和设计够好，只是展示效果不够好。说是这么说，其实仔细看获奖作品，还是能看出很多差距。一等奖作品给出了极有创意的水循环，废水处理后用于浇灌周围的小树林，确实落实了他们的环保概念；二等奖有着极其详尽的通风方案，水方案，光方案，甚至用图表现了顾客在浴池中各个角度能看到的风景；三等奖不仅有水循环方案，还周全细密地考虑私人浴室的使用感受，此外又配备一系列休闲娱乐设施，效果图也与当初的宣传视频风格一致。

        建筑不只是看的，还得是能用的；不能仅仅展示理念宣扬情怀，还要服务居于其中的人。

        对学建筑的人来说，罗马就是圣地。世间再找不出第二座城市，能像罗马这样充当活生生的建筑史教科书。这里是古罗马文明的生长中心，是西方社会由希腊罗马多神文明向基督教单神文明转换的最重要步骤，于是也是西方建筑发展历程在地理与时间上的中心。如果把希腊化时期以后的西方文明视为一场地震，罗马就是那个震源。语言、艺术、政治，莫不如此；建筑尤其如是。

        相比它在历史课本里的赫赫威名，现实中的罗马城要比预想中的小很多。阿壮和杜子腾住在中央车站附近，主要景点都能步行抵达。杜子腾负责拿地图找路，阿壮屁颠颠地跟着。两人一起走过经典时期的万神庙、斗兽场，一起走过中世纪哥特式的马吉奥尔圣母大殿、民兵塔，走过兴建于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风的梵蒂冈圣彼得教堂、意大利总统府、威尼斯广场，走过新经典时期的共和国广场，走过法西斯时期的eur区。罗马像一个巨大的、鲜活的建筑博物馆，将各个时期的风格主义一一呈现，将各个流派的原委演变娓娓道来。本来只存在于图片中的古代建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眼前立体起来。人们在当中行走，拥抱，亲吻，仰望，敬畏，感慨，缅怀。

        走在正义宫的棕榈树下，阿壮踩着阳光问杜子腾：“你不断跟我说，建筑只有情怀不行。你总是说，建筑不光是用来看的，还得是能住人的，能服务居住在里面的人的。可是你看，像这样富丽堂皇、雕饰精巧的宫殿，真的只是住人用的吗？那样规模的，将近两千年不倒的斗兽场，真的只是看表演用的吗？”

        “我们模塑建筑；然后建筑模塑我们。”石灰和水泥堆砌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宫殿这一个剧场，它们还堆砌出了神权的威赫与帝国的荣耀。罗马文明模塑着罗马建筑。罗马建筑昭示罗马文明。本来抽象的正义与共和，随着广场的喷泉在水池里喷溅成花朵。本该被遗忘的历史角落中的英雄，在残缺的石膏像上，凝固成永恒与力量。

        建筑，不应该只是能用的，还得是能看的。一如所有艺术，它会被凝注，被欣赏，被传承。它将不只服务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它还要向下一个时代，向永久的未来，彰显价值，传递理念，昭示现世文明的荣光。

        “是啊，你说得对。罗马人把宫殿建得这么高，这么大，当然不只是为了住人——还要让它们抵御风雨、地震、战火，还有时间。希腊人发明水泥，罗马人把水泥的运用发挥到极致；中东人使用拱，罗马人把拱门（arch）、穹顶（dome）、穹窿（vault）发展到极致。大理石与水泥，确保罗马建筑的时间跨度。拱、穹顶与穹窿，确保罗马建筑的空间跨度——这两样都要超过中国传统木构建筑，你有什么话说？”

        最烦这种问题了。知乎上到处都是“中国汉字是不是不如西方字母”，“中国音乐是不是不如西方音乐”，“中国建筑是不是不如西方建筑”这种问题。阿壮每每遇到这种问题都特别生气，董存瑞一样冲上去先把题主骂个狗血淋头，把围观群众炸个人仰马翻——有没有论据另说——直接导致友好度飞快地降，没多久就被禁言。

        阿壮涨红脸说：“古代中国也有石质建筑。”

        杜子腾耸了耸肩：“嗯。就长城。不住人。”

        正义宫往西是圣安杰罗城堡，再过前走就到梵蒂冈。圣彼得广场将近三百根多里克柱式圆柱将广场团团围起，中央辟出向圣彼得大教堂的走道。庄严俊美，气势恢宏。

        进教堂要排队过安检。排队入口就在环形的圆柱拱廊里。一面排着队，杜子腾指着广场问阿壮：“就这样，木结构做不做得出？”

        木结构……做不出来。

        ……当然也可以硬花许多人力物力，竖上三百根大木头柱子，柱子顶上如法炮制雕个圣人像，再用木头盖一座大教堂；但是它们能顶得过五百年的风刀霜剑，五百年的世事沉浮，五百年的人事变迁？

        罗马，佛罗伦萨，欧洲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遍地都是上千年的古迹。可是在中国，别说一两千年，撑过一两百年的建筑有几多？元明庙宇尚且几历翻新，唐宋遗存几不可得。宫人失手打翻的火烛，兵荒马乱年代的一把野火，又或无知官吏的一声令下，就可以叫千年古刹变灰飞烟灭，千年城墙成断壁残垣。当年梁思成如此苦心相劝，尚且不能令北京石垒的老城墙免于噩运。现代化如一列不可阻挡的推土机压顶而来，无往不就，无坚不摧，何况是木头。

        好像，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一生无保留地奉献给某一样东西了，结果有人说：拉倒吧，就你这狗屁梦想还奉献一生呢。

        阿壮一下变得沮丧起来。

        杜子腾见阿壮脸色黯淡，一推她胳膊肘：“这就生气啦？”

        阿壮泪光莹莹地抬起头来。杜子腾大吃一惊：“你你你……你哭啦？”

        阿壮说：“我在想如果当年他们肯听梁思成一句劝，北京今天是不是也可以像罗马一样？”

        杜子腾忽然又开始咆哮体了：“同学！你怎么会觉得北京建筑不如罗马啊我摔！北京建筑甩罗马几十条大裤衩好嘛！北京建筑都是要载入史册的！鸟巢！鸟蛋！天子大酒店！中化世纪坛！……还有惨绝人寰的北京西站！”

        一个城市，最先展现给旅人的，最后留给后人的，始终是她的建筑啊……

        两千年前，古罗马人留给我们一个这样的罗马。

        两千年后，我们要给我们的后人留一个什么样的北京，什么样的中国？

        阿壮伸手把杜子腾嘴角的唾沫星子擦去。

        阿壮觉得他一开始吐槽就特别帅。啊哟喂，那张脸，那个嘴角，那个表情。

        阿壮色心大起。她把杜子腾推到一根白色大理石柱上，一边进行柱咚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柱子上的圣人。

        “我觉得你跟柱子上那哥们儿有点像。”

        杜子腾艰难地抬头看上面。从这个角度看上面是很诡异的。上面那个圣人好像是个女人，怀里抱着的要么是个孩子，要么是个蘑菇。

        “我觉得不大——”

        杜子腾的嘴巴被堵住了。阿壮踮起脚尖，闭着眼，在杜子腾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杜子腾吓尿了。

        周围一圈游客都含笑围观。

        “你干什么！”被侵犯的杜子腾脸红红地大声抗议。

        “我太喜欢罗马了！”阿壮大声说，“我决定在这里做一件特别的事情！”

        旁边一个中国旅行团齐齐向阿壮看过来。

        “就是向你表白！”

        旅行团里的大爷大娘纷纷拿起相机。旁边不明真相的外国游客见状，也纷纷朝阿壮他们竖起相机。

        ……他们还以为罗马教廷临时组织表演。

        “杜子腾！你愿不愿意成为我强壮的男人，跟我一起，为中国建筑有朝一日发扬光大，披荆斩棘，水深火热，一往无前，奋斗终身？”

        杜子腾要休克了。

        “说愿意！快说愿意！大家伙都看着呢！”

        阿壮一手把杜子腾按在柱子上，一副随时准备再强吻一次的模样。杜子腾抵受不过，吐着白沫，含含糊糊地告饶说：“啊……啊……唔……呃……”

        阿壮欣喜若狂地回答：“啊太好了！你说愿意了！记住啦！不能反悔哦！”

        见阿壮欣喜若狂，不明围观群众以为阿壮表白成功，遂报以热烈的掌声。

        杜子腾感到，这是罗马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宗教迫害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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