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向中国
五月份的校园媒体被一则体育新闻彻底占领:耶鲁斗牛犬击剑队一名二年级女生拿下国家大学体育联合会击剑锦标赛女子花剑单人冠军。
这个女生名字叫zhenqiangzhuang。
“打开学校网页,到处看见‘真强壮’的拼音,我觉得好奇幻啊!”翔哥如是说。
美国人不会发zh和q这个音,把这个名字念成“赞·肝脏”。于是,以耶鲁广播为核心的校园有声媒体,连日来一直在播报关于“赞·肝脏”的新闻采访。直到进入考试周,阿壮仍然不断收到采访邀约。
本来,女子单人花剑这种无人关注的小项目,是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大肆宣传的。问题是,过去的二十年里,耶鲁斗牛犬队在各项竞技运动中实在是乏善可陈。不光是体育,各方面都被哈佛压一头——捐款,被哈佛秒杀。本科排名,被哈佛秒杀。商科排名,被哈佛秒杀。理工科,被mit斯坦福伯克利哈佛秒杀……哈佛人惯于讥笑耶鲁是哈佛的小弟——从各种排名来看,完全没有说错啊。
所以,有一个二年级女生,在女子单人花剑这样的冷门项目上拿到冠军,顺便打败哈佛——这是一件多么可歌可泣、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啊。
阿壮的最终成绩非常漂亮。一共23场,22场胜,114次击中对方,只有40次被击中。斗牛犬女子击剑队团队总分32分,有22分是阿壮的功劳。
虽然团队排名同往年一样惨不忍睹,没进前十。但是拿到了单项冠军啊!冠军啊!
因为是冷门比赛,观众本来就少;相较比赛时的冷清,比赛结束后的校园舆论是格外的热情高涨。阿壮脱下头盔满头大汗的一张照片,被反复张贴在各个校园网站上,以至阿壮走在学校里,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吹口哨,或者冲过来拍拍她的肩说:“好姑娘!”
贝克莱院长杰诺尼女士在厕所门口拦住阿壮,眼泪汪汪地握住阿壮的手说:“我被校长表扬了……因为你。你不知道我多么为你骄傲。”
许久不见的哈尼切奇教授,红光满面地出现在老校园的伍斯理像旁边,给了阿壮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很高兴我们的击剑冠军上过我的亚洲考古课。”
阿壮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关心,很客气地问道:“你拿到终身教职了吗?”
哈尼切奇由红光满面秒变成灰头土脸:“哦……哦……不知道……还在审材料……”
上法语课的时候,法语老师用阿壮当例子,练习愈过去时:“当我们的击剑手拿到冠军的时候,她已经努力练习了无数个夜晚。”
现在德瑞克看到阿壮,一手假装脱帽子,一手假装朝后举起手杖,像中世纪绅士那样给阿壮鞠躬。
“哦这是一个世纪性、历史性的突破,”德瑞克说,“你证明了,耶鲁体育的差劲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尽头。这是多么的令人欣慰呀。”
虽然没有正式对外公布,击剑队教练亨利已经内定了阿壮接任下一年度的女子击剑队队长。当阿壮告诉教练关于海师傅的故事,教练眼睛都绿了。
“所以你告诉我,我们明年的训练方案……是全都去学中国功夫吗?……”
阿壮很诚恳地对教练说:“以我们目前的水平,就算学功夫学到走火入魔,成绩也不能更差了。”
亨利教练一想觉得很有道理,表示可以尝试跟武协合作。
对于老板的这次胜利,白斯的态度很是微妙。人人见了阿壮都要说一句“恭喜”,只有白斯,见到阿壮时是一脸难以掩饰的怨妇表情,混合着苦涩、嫉妒、不甘心。
“将近四千了,”白斯跟老板报告。
“干得好!”老板表扬道。
“不是我的功劳。”白斯酸酸地说,“我跟他们说,我们项目的发起人是最近的花剑冠军。”
视频上传后,最先三天里只有可怜的关注量,筹款不到两千;在接下来一周内,款额忽然呈现爆炸式增长,一路涨到一万;阿壮成为校园新闻热点后,不遗余力地接受采访,宣传自己的众筹项目,在三天时间里超过两万;算上白斯拉到的四千,已经将近三万了。
但还不到筹款目标的一半。
让-卢克表示愿意私人赞助三千刀。条件是阿壮要带他去福建南少林寺。
“你会失望的。”阿壮表示感谢以后说,“这个少林寺,像中国现在大多数所谓古建筑,都是新修的仿古建筑……它是旅游景点——不是巴黎那样的旅游景点。你明白吗?”
“我并不学建筑呀,”让-卢克笑笑说,“我对佛教感兴趣,不只对它的文献和历史,也对它的现实状况感兴趣。”
“你真的会失望的。”阿壮耸肩,“去了你就知道。”
“你好像对自己的家乡评价很低啊。”
“我爱她,”阿壮立即说,“就像我爱我的妈妈一样……好吧我其实不怎么爱我妈……我爱她,就像我爱卤面、炒米粉和荔枝一样。可是我没法说它们是最好的。你知道,莆田是一个小城市,不像巴黎,不像罗马——”
“我知道,”让-卢克一笑,“所以我才要去啊!”
威廉白斯在听说阿壮的暑假计划以后立即暴走了。
“所以,你打算——”白斯怒气冲冲地说,“你要跟那个法国人一起去中国?”
“他研究佛教,想看看我们山里那个和尚庙。”
“所以你要把他带去你家?”白斯愤怒地瞪着她,鼻翼一翕一张,鼻尖胀得通红。
“镇上的旅馆都很破的,肯定家里比较干净了。”阿壮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火,“你是在担心粘纸项目吗?别担心。我就离开一个月。嗯,我回家三星期,然后去旧金山一星期。加州有个佛寺好像有兴修主庙的打算。”
“带上我。”
“哈?”
“带上我。”白斯干巴巴地说,“我也对佛教感兴趣。”
“哈?你也对佛教感兴趣?”
德瑞克伸过来一个头:“我也对佛教感兴趣!”
白斯说:“滚。”转向阿壮接着说,“你可以带我去中国。我可以带你去旧金山。很公平。”
“可是……你的腿……”阿壮有些为难地说,“在飞机上也不方便……下了飞机还要坐火车,火车还要转汽车……”
“你觉得我是个累赘是吗?”白斯愤懑地拿拐杖敲了一下地毯,发出“噗”的声音,“你已经忘了,是谁造成我目前的悲惨境况的吗?”
“你怎么能忘!你怎么能忘!”德瑞克激动地声援。
阿壮只内疚了一秒钟:“你受伤是因为救我,没有错……可是,当时,如果不是你叫我去买外套,我们也不会走到爆炸区啊……”
白斯愤怒地涨红脸,却什么都没答上来。半晌才说:“你是说我活该吗?”
“哦当然。”德瑞克说。
“不是不是。”阿壮急忙摆手,“唉……不是……我是说……我们家那边,不像美国这里,根本不会照顾残疾人……”
“你认为我是残疾人?”红到脖子根了。
“不不不是那意思……就是,我家那儿,基本没有无障碍通道……你去会很痛苦的。”
“我已经没事了。”白斯扔掉拐杖。
“他已经没事了。”德瑞克点头应和说,“带上他!带上他!”
“不是……哎呀……”阿壮抱着脑袋,“你非要去吗?你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有。”白斯格外严肃地说,“我要和法国人竞争你。”
德瑞克笑得躺在地上了。
考试周结束以后的那个周末,阿壮,白斯和让-卢克一起搭上了纽约飞香港的飞机。因为是阿壮一起订的票,三人的座位紧挨,分别是a、b、c。阿壮a座靠窗,让-卢克c座靠走道,白斯b座夹在两人中间。
起飞前,让-卢克彬彬有礼地对白斯说:“考虑到你的腿脚不便,我想我们可以换个座位。”
白斯硬梆梆地说:“不,谢谢。”
从那以后,让-卢克再也没跟白斯讲一句话,而是不停地越过白斯来跟阿壮讲话,一会询问阿壮的欧洲旅行,一会儿盘问阿壮关于莆田的情况。白斯不尴不尬地夹在中间,自觉无趣,就拿出lsat法学考试的材料来看。
“其实我们在法国没怎么玩,因为一直在尼斯准备报告。在意大利玩的时间多一点。”
“啊,是哦。你们呆在尼斯,没去摩纳哥吗?从码头搭公交就可以到,非常近的。”
“去啦去啦!”阿壮说,“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豪车。”
“是啊,我知道,”让-卢克微笑说,“在赌场门口,是吧?摩纳哥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人特别多。”
“摩纳哥的赌场完全比不上维加斯。”白斯干巴巴地说,“至于有钱人,加州的有钱人不会比摩纳哥少,只不过他们没那么高调。”
德瑞克膈应白斯的方法,是不断插科打诨;让-卢克膈应白斯的办法是直接无视他。让-卢克不理白斯,直接问阿壮:“你去摩纳哥王宫看了吗?就在半山腰上。从那里看,有非常美的夜景,非常美的海滩。”
“等我们爬到半山,王宫已经关门了。”阿壮答,“其实比起摩纳哥的海滩,我喜欢尼斯的海滩。长长一遛海岸线,小小的灯柱一路绵延开去。”
“洛杉矶也有那样的长海滩。”白斯从书上移开目光,“比如圣莫妮卡。夜晚有素写画家,水晶球占卜师,驯蛇人……”
“哈哈,尼斯不像法国,更像意大利。”让-卢克忽略白斯,“你的法语派上用场了吗?”
“完全没用,”阿壮苦着脸说,“每次我用法语提问,对方就会飙出一长串口音怪异的法语,然后我就跪了……”
“哈哈是的!法国每个地方都很不同。西北部跟东北部不一样,北方跟南方不一样,西南像西班牙,东南像意大利……文化、语言都不同。别说发音,词汇也不一样。”
“是啊是啊!我们福建也是这样,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我们那边讲话像台语,南边像粤语,西边讲客家话,北边又像温州话……”
“哦,是啊。有历史的国家,比没有历史的国家更加丰富多元。”让-卢克说,无视正要为美国辩解的白斯,转移话题,“快来讲讲莆田吧。”
阿壮拧了拧眉头,说:“莆田……在中国,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城市。”
“为什么?”
“一般中国人听到莆田第一个反应,是医疗丑闻。”阿壮于是慢慢把莆田系医院,以及百度与莆田系医疗广告的情况讲给让-卢克听。
“所以,你家里人也做这个行当吗?”
“不是,”阿壮叹了口气,“我没告诉你吗,我的爸爸是个和尚……然后我还有一个继父。他靠做鞋起家,目前经营一家外贸公司。”
“做鞋?”
“这就牵扯到莆田另一个行业——高仿。做这个行业的,我们莆田人管他们叫‘阿冒’。我妈妈改嫁的那个男人,原来就是个‘阿冒’。你知道原来奈克的加工厂在哪吗?九十年代,就在莆田。这些加工厂每年完成国外知名厂商的订单后,就会拿一样的生产线接着生产高仿产品——就是假货,然后分销各地。”
一直埋头准备lsat的白斯抬头问:“这样做,法律允许吗?”
“纸面法律当然不允许。”阿壮飞快说,“问题是,中国的司法与行政不是各自独立的。只要政府没有下决心结束这个产业,司法部门就莫可奈何。莆田系医院问题、高仿假冒问题,甚至还有雾霾问题,最后都可以归结到司法行政不分离的问题上。”
“所以你们的司法部门听政府的话?”白斯一脸天真地问,“所以,为什么政府不下决心?”
“因为没有办法牺牲经济利益。”阿壮叹口气说,“医疗、高仿,是目前莆田的支柱产业。采用司法手段摧毁这两大产业,莆田人就没饭吃了。这不是一个可能的选择。你不可能为了保护知识产权,把这里的人饿死,是不是?也不能为了治理雾霾,让工厂的工人都下岗,是不是?”
“会到饿死的地步吗?”让-卢克说,“我以为福建是中国相当发达的一个省份。”
“这要看你的选择了。你愿意在雾霾里变得富有,还是在青山绿水里一穷二白?”阿壮很痛苦地皱眉头,“我不喜欢我的继父。高中在深圳三年,我总共也没见他几次。可是,没有他,我不可能在深圳读书,不会有机会出国游历,没有资本做我当时的田野调查,也没可能上耶鲁……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就是这样:卖假鞋,我可以上耶鲁,学建筑,游欧洲;不卖假鞋,我会是莆田农村的一个小姑娘,一辈子困在小村庄里,不能离开一步。”
白斯和让-卢克同时沉默,很安静地看阿壮。
“我不确定我会不会用‘困’这个动词。”让-卢克打破沉默,“在前工业社会,人口流动是很不寻常的事情,除非战争、饥荒、瘟疫。我不觉得在一个村庄度过一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但你不也来中国了吗?”阿壮抬头,眼睛里有一层眼泪,“我也一样的。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也想知道世界到底可以有多么不同。我可以假装清高,不拿做假鞋赚得的脏钱,我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莆田假鞋的生产链上做一个女工。可是拿我继父的钱,我可以去深圳读书,可以学建筑,可以去巴黎罗马。换成你,你会怎么选?”
旅程的后半段,大家各自沉默。阿壮闭着眼,白斯准备lsat,让-卢克看视频。
北京时间晚上八点,飞机降落在香港机场。过海关取行李走出门,阿壮很远就看到张惠莲高举着“强壮”的接机牌,在人群中格外醒目。阿壮尴尬得要命,连忙快步走出接机通道。她妈立即迎了上来。
让-卢克推着行李车跟在阿壮旁边,看到张惠莲就微笑说了一声“你好”。张惠莲抬头,见是一个眉目好看、衣着楚楚的帅哥,立即握住他的手说:“你好你好!欢迎来中国!你就是那位救了我们家阿壮的白同学,是吧?我都听阿壮说了。啊呀,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和壮壮爸爸老早就准备着,一定要好好招待你……啊呀行李就不劳烦你推了,给我们司机吧……”
等张惠莲好容易寒暄完毕,旁边一直被忽略的白斯嚎了一声:“泥壕。”
张惠莲扭过妆容精致的脸,有点嫌弃地扫了一眼白斯乱蓬蓬的、许久未打理的鸟窝头,以及那件穿得有些发黄了的白色t恤,还有下身带破洞的牛仔裤。白斯因为腿不方便,没有穿得很正式;加上飞机坐了十多个小时,未加整理,就稍显邋遢。这种邋遢在美国是个性,是潮流,是前卫,是反抗社会;但搁中国……就是□□丝……
相比之下,让-卢克保持着他一贯的着装风格,皮鞋锃亮,腕表锃亮,衬衫配黑色开襟羊毛衫,加上他本来就是一副高加索白种人的好皮相,实在太有欧洲精英范了(如果不从后面看的话)。
张惠莲向来是看人说话的,一个劲跟让-卢克招呼,这时白斯嚎了一声“泥壕”,才慢慢转向他。白斯夹着拐杖,朝张惠莲伸出一只手来说:“我叫白自强。”
阿壮咕咚一声差点摔行李车上。
“白自强”??什么时候改的名字?还这么有品?
张惠莲没接白斯的手,看阿壮有些奇怪地问:“这个谁?”
阿壮叹口气:“这是那个救了我的人。刚那个是研究佛教的法国人。”
张惠莲把让-卢克的手又握了一遍:“啊哟!你是法国人哟!我跟壮壮爸爸去参观过巴黎城外的酒庄,风景又好,人又好,真是不错呢!啊呀,你研究佛教的?壮壮爸爸也很信佛的!我们家年年都给寺庙捐钱呢。”说着就拉着让-卢克的手往外走。
阿壮尴尬不已,跟白斯用英文道歉:“对不住。我妈就是有点……”
“没事。”白斯拄着拐,咯噔咯噔往外走。
“要不要……嗯……要不要我给你买一身好点的衣服?毕竟在香港嘛哈哈哈。是个大城市嘛哈哈哈。跟纽黑文不太一样哈哈哈。”
“不谢谢。”白斯硬梆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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