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晋京城(九)
京城西南角的一处院子,仆人洒水打扫,簸箕里的落叶混杂灰烬,管家操起锸把烧黑的泥土翻松再填好,又唤人重新种了些花草上去,季伯文烧了手里的纸条,面色不虞。
仆人进偏厅禀道:“老爷,金国公来了。”
季伯文点头,挥手让仆人退下,他整理衣袍搓了搓指腹上的黑点,将它搓淡搓没,迎出门正见金铭神情慌张地疾步,急得是两鬓流汗。
季伯文作揖道:“金叔。”
金铭进宅时便闻见一股烟熏味,此时正好日落京城炊烟袅袅,他当是生火烧饭没太在意,他扶住行礼的季伯文,一同进了偏厅,他袖子擦着汗,连帕子都不用了,慌道:“大事不好了,三司会审不晓得怎么回事,把长水三城的事都审出来了,不出几个时辰皇宫里就得来人了。”
季伯文脚没站住,退后半步跌坐太师椅,事情来的突然,“究竟怎么回事!”
“贤侄你说该怎么办,我亲儿子栽在摄政王手里头,金家怕是也在劫难逃了!”金铭坐在椅子,枯皱的手抓着老脸,他万万没想到,赔了儿子这哑巴亏他咽了,没敢放肆讨要一个公道为的就是遮掩黑金的买卖,没想到就是冲着这事来的。
“贤侄啊,这事你们也有份,你快想办法,我原以为关住一个赵思霆便防得住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外臣,那信不止一封,是两封,有一封在秦尧那!”金铭慌的不知所措,证据都有了,是无力回天了吗?
季伯文手掌摁在手把,安抚说:“金叔,您莫慌,从中打理牵线的是金阳,他已死,您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只要补得及时。”
“贤侄是想到什么法子?可是所有证据都指向我们两家,要脱罪谈何容易,他们把江灵的姜家都逮捕入京了,这是一早就算计好的啊。”金铭面对金阳的死是愁,面对黑金的暴露是殚精竭虑的怕,他怕死!
季伯文缓声说:“黑金的交易始终都是金阳出面打理,您现在回去把账簿毁了,任他们再查,你只要将罪全数推给金阳,兴许还能逃过一劫!”
季伯文痛心地拍着椅子的把手,“季家也只能这样了,我现下就去叫人把账簿毁掉。”
金铭面露犹豫,这账簿毁了好大一笔银子就得不翼而飞,他攥紧拳头,狠下心道:“只能这么办!贤侄我这就回去,你也尽快,说不定何事禁军就来人了。”
季伯文重重点头,金铭起身不多言,匆忙离去。
季伯文睨着那佝偻的身影,甩了甩宽大的袖子,冷蔑道:“死到临头还想着钱。”
夜幕落下帷帐,风也冷了起来,金铭上了马车便催着车夫赶车,恨不得眨眼间就到他的私宅。
他坐立不安,但他藏账簿的地方隐秘,没人能比他先找着,想着心下便松了口气。
莲净隐在街角暗处等了许久,他□□的背上承受着百斤的赤霄弓,远远就望见驶来的马车,他飞上房檐,紧跟其后。
京城内,每三百步设有一座望楼,原是宁国为宁都安防所建,后来国破便废掉一直没有启用。
望楼高处今夜亮起微弱的灯,在街市上用肉眼眺望难看,莲净追在马车后绕了几条街就进了巷子,巷子住户极少,黑灯瞎火的,却不影响天生视力极好的莲净。
马车停在巷子的尾巴,金铭钻出帘子太急,差点从马车上滚下去,幸好车马扶了他一把,不至于一把老骨头落了个摔死的惨状。
宅子里有人给他开了门,掌灯引他进来。
莲净飞进宅子,落在金铭进去的那间屋子上,非常老手地掀开瓦片往底下偷瞄,可屋子里竟然没人!他自觉是屋内设有机关,心道:果然老奸巨猾。
这处宅子破败,瞧着像是没人打理,又处在偏僻的角落,巷子里没什么人居住,来往的人便会少,确实不引人注意。
莲净观察四周,车夫在外门入口候着,除了替金铭掌灯的仆人,便没其他人把守宅子,他取下赤霄弓,弓箭的箭身刻有梵文,是他独有的标记,他挑了就近的一处望楼,双目如鹰眼般锐利,扳指拉响弓弦。
箭矢离弦,白日银光在昏暗里划破所有障碍,在风中发出一声怒“铮”的长啸,势如破竹地刺穿望楼的红柱,短促的炸裂声把望楼里的两个哨子吓得半死。
“快,通知禁军。”
莲净握住赤霄弓跳下屋檐,悄声打开房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嗅到烟熏的味儿,金铭在烧账簿。
他循着气味找到的是一面墙,他还在摸索机关开启的位置,突然间那面墙自己转动起来,从里边冲出一道火影,哀嚎地呼救。
“救命……救我!我……不想死……”那人浑身包裹在火焰里冲向莲净。
莲净心喊不好,退后几步纵身翻出窗外,火影在屋里乱扑,不过片刻,屋子燃起大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烈焰在莲净的眼睛里弥漫开来,他意识到什么,追到大门时发现车夫跑了,他咒骂一声。
暮人带禁军赶来到时,只剩一片火海。
“灭火!”暮人抬手指挥道。
火势大,又是在深巷里头,救火费了一夜的时间,待火完全扑灭,天已然微微亮。
暮人在桶里捞了一把清水洗脸,大烟熏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又捞了一把水,整张脸埋进盛着清水的手掌里,睁眼洗了洗眼睛,抬头道:“说说情况。”
身旁的莲净边洗脸边道:“有人阻了主子的事,那屋子里有条暗道,金铭跟他仆人进去后就着了火,金铭全身着火冲出来,把老子都吓了一跳,我就跑外边躲着,发现不对就去找那车夫,结果车夫早溜没影了。”
暮人看着那还冒着袅袅白烟的废墟,道:“走,进去查个明白。”
禁军在前边清理开了条道,莲净按着记忆找那堵墙原来的位置,暮人用剑柄挑开烧焦的木块,发现墙后边的地下有块黑金锻造的铁板,能隔水火。
莲净半蹲下身,观察说:“这黑金能耐高温,我没断错金铭就是从这里边出来的,这下边很可能灼热得不行,开的时候要小心点。”
暮人对身后的禁军吩咐道:“去端桶水来。”
“是。”
木桶的水倒在铁皮上“滋滋”的冒着烟,莲净在身后取下一只箭矢穿过铁皮表面的铁环,提醒说:“离远点,免得烫伤。”
暮人摆手示意众人后退,莲净力气大,是天生的弓箭手,他换到铁板打开入口的反方向,一只手抬起箭矢,箭矢带着铁板,莲净陡然拉开,向后退了步。
铁板向后撞到地面,一股热浪猛然喷出,两米内皆能切身感受到犹如来自地府冥火的炙灼。
暮人与莲净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到废墟以外。
“下面估计是烧了个精光,白忙活一场。”莲净在树荫下坐姿散漫,赤霄弓静静躺在身侧。
“等热气散了还要再探个清楚,防止下边还有别的出口。”暮人低头看着赤色霄纹的弯弓,“百斤的大弓不是谁都能拉的,你运气真不差。”
提起这个莲净就收起了散漫,坐直身道:“可不是,主子找人寻的好材料打的,弦声箭声浑厚震荡,多有气魄。”
“经你这么说,还是家里好,要不禁军我不干了,我回梅宅陪你们解闷。”暮人开玩笑地说,心里是真舍不得。
莲净哈哈笑道:“拉倒吧你。”
他张开手臂揽住暮人的肩道:“好好干,过年回家记得带好酒,哥几个都等你。”
——
次日清晨,议政堂内气氛压抑极点,弹劾金铭的奏折堆上了天,景司忆端坐面色看不出怒意,这座位原是摄政王的,他今日不来,景司忆就顶这位置来了。
在座的官员怀揣不安,面色比做皇帝的还难看,只有今年三月由景夙提拔的参知政事梅鹤卿一副神情淡淡,与那些个紧绷的老脸截然不同。
平日里无人敢参京四家,今个遇上东窗事发,对此怀恨在心的官员找准时机就是狠狠的参上一本,这就闹得议政堂里焦头烂额。
景司忆语气平平说:“朕是第一次参与议政堂议事,各位爱卿皆是南晋重臣,替朕替南晋做过不少决策,这次,便当朕是来旁听受教,你们按往常一般即可。”
“是。”议政堂是宰相设来集中商议国事的,景夙会参与议事是因摄政王一职。在之前,并没有皇帝也参与进来的例子。
景司忆话说的恭谦,各位大臣倒是听得另有深意。
长桌上的一堆折子绝大多数都会经过议政堂的筛选驳回,然后其余通过的折子才能呈递御前,也就是说,有些折子皇上是看不见的。
沈纪言翻奏折,先开口道:“黑金一案人证物证具在,若不严惩有失国威。”
话毕,沈纪言又换折子翻开来看,不过草草几眼,便又放下,于他手中如流水一般。
尹卫未有去碰,只道:“沈太傅说的是,金家所作所为闹得长水一带民怨沸腾,定要严惩不贷,不能寒了南晋子民的心。”
换作平常的议政堂,尹卫不会如此畏手畏脚,甚至会同其他两家驳了沈纪言的话,他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早在韶光帝时期便窥见了景氏起了对付京四家的心,梅长仁聪明,见势先利用梅英夫妇的死示了忠心,后又以年迈告老为由换来了景氏的信任,他们都在由外往内渗透时,梅长仁却以梅家做质换来梅鹤琅坐稳三十万大军的统帅之位,隔断了与他们的联系,把梅家从京四家中撇的是一干二净。
尹卫当时将梅长仁所作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却琢磨不出其用意何为,京中无人在朝为官,只有嫡长孙在灵朔边界做了名小将,心甘情愿地把梅家的脑袋交给景氏,看似一门忠臣良将,等他们幡然醒悟时,局势已然颠覆。
尹卫没有梅长仁的魄力和谋算,也没有梅英这样的儿子,他不敢在韶光帝有对付京四家的杀心时退出其中,他选择了与其他两家达成某种紧密的联系,如今梅鹤琅坐拥大军,梅鹤卿入议政堂,金家出事,季家受牵,种种现象不言而喻。
季伯文如坐针毡,沉默不语,黑金案中也有季家一份,他还能坐在议政堂全是仰仗皇太后,昨夜元崎带领禁军奉旨搜查季家所有私宅,没有搜到黑金账簿,夜里皇太后去求皇上,把事情都推给了已死的弟弟,又以死明志才逼的皇上软心,只罚季家一年的俸禄,没有撤他的官职,已经是天大的恩赦。
议政堂里人人自危,无人敢逆沈纪言,换作摄政王,他们或许还会为金家的老小求个情,可现在坐在位置上的是皇上,沈纪言要说的,便是皇上要说的,这个节骨眼谁胆子肥去给自己找小鞋穿。
周素心里憋屈,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议政堂里静的令人窒息,只能闻见折子翻阅的声音,大家心底里都盼着谁能张嘴说几句,梅鹤卿便道:“各位大人觉得该如何严惩金家,下官听闻金家还有一位夫人和一位嫡世孙,那位小公子不过十岁。”
顾书哲不假思索,直言:“金家犯的是有辱国体的大罪,自然是诛九族。”
少顷,议政堂无人出声,梅鹤卿接着说:“下官以为不妥,皇上以仁爱治国,金家世孙年幼,不过黄口小儿尚不知事,若是杀之有违仁义,稚子无辜,取他性命容易,却损了皇上的贤名。”
议政堂里的目光都聚焦在梅鹤卿的身上,众人始料未及,沈纪言亦抬首侧眸。
顾书哲欲要反驳,便听沈纪言道:“梅少卿此话在理,切不可因为小儿一命,置皇上于狠绝无情,不如留他一命,贬进奴籍。”
“那其他人又该如何处置才妥?”顾书哲问,耳朵好使的都能听出些讽意来。
议政堂无人敢应,景司忆神色缓和未有不悦,仿佛真的是来旁听受教的。
“下官以为,琉火谋害朝廷命官应当处死刑,方能以儆效尤,警示后人。”梅鹤卿轻睨了眼周素,看向景司忆道:“温离乃武朝官员,杀害琴姬等人,该处死刑,但若能留他一命,会比杀了他更为妥当。”
顾书哲当即驳道:“温离杀我南晋子民,如何留他一命?”
“容不得一介外臣,何容天下?今日南晋子民是皇上的子民,来日天下子民皆是皇上的子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梅鹤卿抬眸幽邃的目光直逼对方,反问道:“难不成顾大人要皇上杀光北楚和武朝吗?”
“你!”顾书哲无语凝噎。
“若能够留温离一命便是昭告天下,我南晋帝王宽厚仁德,胸襟似天似海,在南晋人无国籍之分,在朝堂广招天下贤才,皇上贤名远扬,何愁无人追随效忠?”梅鹤卿语气不疾不徐,一番漂亮话叫人毋庸置疑。
议政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半晌后,景司忆温声道:“梅少卿一番话说进了朕的心坎,南晋要有天下归一的气魄,正逢乱世,哪个英雄豪杰身上不背负几条人命?倘若都视为敌人,又谈何雄图霸业,圈地自足岂不更好?”
“天下一日不统,这局势便一日不明朗,北楚武朝虎视眈眈之际,竟还发生金家私采官矿倒卖之事,外忧未除内患频生,着实令朕痛心伤神,各位是朕的心腹,是南晋的肱股忠臣,外敌犹在,当以国家安危为先,勿要步金家后尘。”景司忆话语中肯,实则句句皆是敲打警醒。
“是。”众人面露愧色,垂首道。
景司忆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又说:“朕认为温离可留一命,能否重用且等日后再做定夺,先贬入奴籍,由梅家看管,梅鹤卿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
议政堂散会,走出来的几个官可谓是脸色各异,梅鹤卿脸上至始至终挂着淡淡的笑,那种皮笑肉不笑,眉宇浮着丝邪气,叫顾书哲看着心里不适。
今日议事是关乎黑金案的处置,摄政王理应知晓议事内容的重要性,却是有意避之,让皇帝亲临。其实大可不必,议出适当的处置结果会书写折子呈递御前,陛下来与不来的,不甚重要。
不过顾书哲经历方才一番议谈,似乎听出了点名堂,只是有一点不太明白,是皇上还是梅家要保外臣性命,出于何缘由,此外臣并无可用的价值,不是武朝军事重臣,留着能套出什么?
顾书哲在脑海里琢磨不定答案,望见刑部小吏汗如雨下地跑来,步子险些踉跄摔倒,正身喘着粗气给他行礼。
“怎么回事?宫墙内岂能这般失礼?”顾书哲只是略微责备,想必是有急事,“说。”
“回禀大人,石大人令小的来传话,说琉火昨夜服毒自尽了!”
顾书哲闻言,眉头大有拧成麻花的冲动,他疾步离开,小吏紧随其后。
黑金案的审讯至晌午到夜里二更天,因着太晚便将人押关刑部大牢,顾书哲没料到,居然在这里死了!
他俯视着这具早就凉透僵硬的尸身,询问了牢里当夜当值的狱卒,他们口供大致统一,顾书哲没问出什么异样之处,也就没必要再继续详问。琉火是死在刑部大牢的,与他大理寺有何干系,幸好没有押回他的地界,否则便成他人的把柄,两派间的争斗反倒是他背了锅。
周素和石仲安,于私于公,无论谁想要琉火的命,死在刑部大牢就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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