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京都儿郎(七)
翌日,天气仍旧没什么变化,似小白花的雪落得洋洋,负责京城安危的金吾卫倒霉受令被派去街巷扫雪。这支京都军队里再不济的小兵背后也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线,小权小贵的聚在一块,形同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圈子。
“家中好歹有底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伺候惯了,没干过这种粗活!”
“自打小皇帝上位就没少干脏活累活,现在新起的禁军仗着新帝势头猛涨,我看用不了多久,这差职就不保了。”
“行了行了,这道常有官员来往,都仔细自个的嘴。”
年纪稍长的兵越听越烦,干脆张口斥声小辈谨言慎行,他是韶光帝驾崩前年费尽心思和银子托亲戚塞进来的,没料到世事变迁如此快,半生积蓄搭进去,终是要打水漂。
议政堂出来,裴逸与梅鹤卿同行聊聊方才没聊尽的政事,裴逸进议政堂,皇上先前早有此意,欲让这位虚怀若谷的状元郎在国事议策上能有一席之地,只是契机来的稍迟。
在天生的优胜劣汰里,二人堪比天壤之别。
梅鹤卿唾手可得的一切,裴逸要一步步去争取,他曾有过失意之时,可他不是个怨天不公的懦夫,即便裴兮嫁进梅家,他毅然没有从中向梅家寻求过任何帮助,梅家亦未做过轻视他寒门身份的折辱之事,如此,他另眼相待。
“好在军器监的账目记录只是疏漏几笔,否则这年怕是不好过了。”裴逸负手,看着路边扫雪的几个小兵,舒气道,表情没了在议政堂时的凝重。
三万两不是小数,裴逸不放心小吏办事,自己在军器监和各商户跑了不下几个来回,为的不过是再三核对账目各项开支,方才议政堂与梅鹤卿手头的兵器目录查对,悬在嗓子的心得以如释重负。
梅鹤卿目光扫过小兵的脸色,温声说:“军器监闲置太久,难免混出些酒囊饭袋,明个开年设下属机构势要换一批人。”
小兵们老远瞧见灰蒙下的两束红影,双手握紧扫帚低头一副勤勤恳恳地模样,把满腹牢骚藏得严实。
“须得尽早换掉,留着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军器监一旦扩充兵甲工署,就容不得再犯同样的错误。”裴逸深知糊涂账目理不清的厉害,奈何他又是个非得条条扒拉清楚的人。
梅鹤卿怀里抱有卷轴,内容是工署的构造图,和兵器有关所以督办的事又落着在他卫尉少卿身上。
几卷卷轴一衬,隽秀的面容更加文气,他笑说:“小吏不急,工署的门还没一撇,接替的人也都没挑。”
裴逸思忖道:“鹤翎年纪不小了,不去前线磨练,留在京城先接触接触朝政也是好的。”
实在挑不出个可靠的人来,叫梅鹤翎先去管着,总比下边的其他人令他放心。
梅鹤卿摇首,“鹤翎要辜负裴大人期望了,他来年要追随大哥,久待边境”
裴逸拍掌道:“真赶巧。”
“裴大人适才说鹤翎年纪不小,他性子闹腾爱玩,确实是时候进军营中磨练一番,改改脾性。”梅鹤卿有把握地说:“叫他埋于枯燥繁琐的朝事,他怕是一个时辰不到就冲出去跑马了。”
裴逸哈哈笑道:“果然做兄长的最是了解。”
梅鹤卿面上挂着浅笑,“不过沈太傅决意要军器监官员一概撤职,可是要早些拟定好新任职的官员名单才妥,元日休沐过后,我便上奏皇上申请户部拨款动工。”
裴逸投来敬佩的目光,“梅少卿办事效率稳妥。”
他抖开宽袖,负手压低了声音说:“放眼朝堂,谁合适这职位,一位正四品和一位正七品,还有下列若干。在少卿面前我就说句隐晦话,开设工署后军器监进进出出都是白银,经手的都是肥差。”
梅鹤卿听明白裴逸话里的意思,难恐不会发生贪污腐败之事,由谁来担任监官一职需慎重考虑。
他伸手拍了拍肩上的雪,道:“我倒是想出个合适人选。”
裴逸好奇问:“说说。”
“裴大人官至户部侍郎,身兼监官最合适,户部拨下的款由户部亲自管,再让季供奉任七品监丞辅助大人。”梅鹤卿说。
“季燃,季家。”裴逸犹疑,“换作从前,京四家早把军器监收入囊中,经历黑金案后消停不少,少卿竟要将季家人放进去。”
梅鹤卿解释道:“嗯,季燃想必大人因着场合见过几回,年少便进翰林院可谓风采奕奕,日后更是要为皇上执笔草拟圣旨,能否安心用他,监丞一职便是个测试他的机会,恐他来日会成皇上身边的隐患,不如现在试他一试及早处理。”
裴逸眉头紧锁,梅鹤卿的话很是在理,寻不到反驳之处。此人他是略有耳闻,还曾收到过几封诗会的请帖,皆是来自季燃的名义,但他睹见个“季”字,便全数谢绝了好意,到底他一个寒门能与世家论个什么诗酒,他着实想不出来。
现下想来倒觉得当时去上一趟未尝不可,他颔首说:“嗯,我明日奏与皇上,探探龙意。”
“裴大人的魄力不输官场上的任何人,梅某自信裴大人能够胜任。”梅鹤卿面朝前方,脸上笑意犹在。
裴逸听着梅鹤卿鲜少的恭维话,心中陡然生出不适,尤其是仿佛定格在面皮上的笑,不知何故直令他感到怪异,像是在话里有话。
他垂首看路,思索着说:“梅大人高看了。”
翻来想去脑海忽而闪过一抹玉色,来自前两日在盘点官银时,他在温离腰间瞥见的玉佩,要不是梅鹤卿在旁,他真要给自己脑瓜子一记拍打。
裴逸犹自叹叹,英雄难过美人关,梅鹤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和气度顿时矮去一截。
“听闻裴大人有位八岁的学生,勤奋好学用功刻苦。”梅鹤卿似是闲聊般的一问,“裴大人既然自认做阿离的先生,便多谢裴大人拨冗教授,不如叫温晚一道进府,与温离同桌倾听裴大人教诲,这般也能为裴大人省去些时间。”
梅鹤卿神情与往常无异,礼贤下士的谦和之态,嗓子眼拿捏的声音恰好,不轻也不重,只是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直叫裴逸寻不出个词形容心下的滋味。他还是头一回见梅鹤卿这副神情,虽然不知为何会突然提及他的小学生,但他答应道:“甚好。”
“嗯,那我便先回府,侯等裴大人了。”梅鹤卿的笑重了重,自行先走一步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
裴逸拢紧的拳头松开,天冷手心一下就干了,汗毛却莫名发憷。他踱步眈眈注视着翻身上马的背影,他自以为他与梅鹤卿是一类人,因此在关乎朝政的事上才能这般畅所欲言。
裴逸摇首自嘲,方才的思索将一年发生的事串联起来,他怎糊涂到把阴晴不定的诡者当作是金兰契友。
他的学生,是何时入的梅鹤卿的眼的。
温离披着氅衣坐在长廊沿耍着匕首,手指间对匕首熟悉得很,就像是刻在骨子里头的那种,玩上半个时辰仍然兴头足。
玉面竹簪的季燃在苑门的石墙后边探出双明亮的眼睛,在纷纷的雪幕下寻到个人影,人影正坐在廊边清闲地荡着脚丫子,手里头灵活地不知在晃着什么,白闪闪的怪吓人。
梅大人警告他喝酒不能找阿离,他现在没喝啊,应该没事吧?
季燃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温离已经朝他招手喊道:“外边下雪还不进来?”
季燃哈哈一笑,进来掀起衣摆端端跪坐,衣摆平整铺于双腿,与身旁人曲膝晃腿的坐姿比起,季燃俨然是雅正君子的做派。
温离收起匕首,坐姿毫不收敛,他睹见季燃身后无人便道:“沙月呢?”
季燃不想温离张嘴先问这个,心口当即如鼓面遭木槌敲了下似的,震得他出现了一瞬的恍惚,他没看温离,放眼雪里的红梅,舒尔说:“许是见心上人去了。”
温离觉察出季燃的不自在,没再提起沙月,草草说了句,“看鹤卿回来教训他。”
季燃嘴角扯出抹笑,又淡又薄。
他一个时辰前从翰林院出来,路上遇见二三诗友邀他同去朱雀大街品茶,他很有先见之明地婉拒了。
回来时,沙月不在。
他敛去那抹不该存有的淡薄,压抑着心里的涩味,如常道:“阿离何时大婚?梅老将军可择好了吉日?”
温离一手撑在干净的地面,一手的肘内圈住曲膝的腿,稍仰下颔线赏着雪,披散的青丝跟着倾落出了弧度,他偏头睨向季燃,说:“挑是挑好了,不过我没答应。”
季燃闻言闪过两分惊色,“为何”卡在咽喉没言,又见温离倏尔一笑,“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阿离要参加后年的进士科考试?”季燃颇为吃惊,继而想起昨夜他在不远处望到一位来宣旨的公公,明了了大概。
温离点点头,“嗯。”
奴籍划去,便是良籍,但常科并非制科不介身份,其内要求诸多,季燃神色温和地说:“可报常科的考生有两类,一类是官学子弟,一类是私学子弟或是自学者。官学为中央六学和地方官学,入学者皆是家有亲人在朝为官,另一类则是平民百姓,莫说要过县州两层考试,籍贯的审查阿离便过不去。”
温离回头看雪,这些他听起来似曾相识,仿若很久以前便有人与他说起过,他宽心笑道:“我一项都不符,且看裴大人如何。”
“裴大人?裴家状元郎?”季燃声量提了提,掩不住的激动。
“怎的?你与他有过节?”温离随口问。
季燃犹然笑说:“阿离何出此言?”
温离放平膝盖,用裹着净袜的足背在飞雪里接着几片,不足为奇地说:“我见他就心生烦意。”
言下就是,得罪几个世家子弟没什么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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