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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春寒料峭(五)


梅鹤翎侧身落坐,没给掌柜的眼神,斟了茶呷上几口,没有说话。

        掌柜的头点地听着茶水声,手心冒汗,被无声吓的。

        岳舟就站着俯视那群贵公子哥,看清人后统统噤了声,他们晓得梅家二爷也在,不看僧面看佛面,连同笑话说书的一并停了。在京城,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现象非常普遍,他们自小就懂知趣识相。

        梅鹤翎在静谧中搁了茶盏,磕碰声很小,掌柜的心头的弦好似被拉扯,虎躯一震,三公子要拿弓箭,他就明白没好事发生。

        半晌,梅鹤翎愠怒道:“你是没搞清楚,你上边管事的姓甚名谁吗?”

        掌柜的不敢抬头答话,思绪左右,赌一把说:“是温公子。”

        梅鹤翎转起茶盏,面上缓和了些。

        等有须臾,主子不语,掌柜的庆幸自己赌对了人,顺下而言道:“小的这就去命说书的换个故事,从此不得再提前朝太子的名讳。”

        “再说一遍。”梅鹤翎虎口掐住茶盏边缘。

        区区四字像座大山,压在掌柜的心口喘不过气,地面要是软些,估计能叩出额印,要把头埋进地里,他想不通话中哪里错了,哪敢再说一遍。

        岳舟了解梅鹤翎,他回身垂手低眸道:“三公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前朝太子干他何事,是不得再提‘温离’二字,你以后放聪明了,再犯仔细你的饭碗和小命,退了吧。”

        掌柜的连声道是,这雅座跟地狱般,谁愿意久待,起来时腰板没敢挺起,曲着逃命似的退到外边。

        梅鹤翎又倒了茶,一口喝个干净见底,仿佛是为了浇灭火气,岳舟提衣摆坐下,说:“这事你能管得住一个戏楼,也管不住千千万万个。”

        他瞄了眼空盏,倾身向前给梅鹤翎满上茶,“你们梅家是真霸道,即便是姓名相同,弑母的是前朝太子,此温离非彼温离,同名也不让提。”

        梅鹤翎睹着岳舟,待茶水满盏,他托腮握来吃了口茶,道:“你还是好好做生意吧。”

        岳舟登时觉着遭人瞧不起了,他不满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喽,不然咱没完。”

        梅鹤翎吊足胃口,敷衍道:“你当是小心能驶万年船。”

        “不得,你这解释不得,说服不了我,”岳舟摇头,故作低声说:“是担心挨人借题发挥?不对啊,相隔百年,怎么能联系到一块去?太牵强。”

        “其实我就是不乐意听,没别的顾忌,你知道我这人做事肆意妄为,一举一动的哪来那么多原因,率性而为才是我。”梅鹤翎的的确确没想那么多。

        梅鹤翎这么交代了,岳舟没有继续追问,他有商人的狡猾心理和洞察能力,不该他知晓的事,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妙,丢点钱没啥,丢命就不好了。

        “再过几年,小魔头成了大魔王,你也得这么护着我,虽然我岳廷安也混,但混不过你。”岳舟说完犹自长叹。

        “你最近赚得盆满钵满,叹什么气?”梅鹤翎鲜少听见岳舟唉声叹气,略表关心问。

        岳舟眼眸转了圈,有点鸡贼。他摆正身姿道:“你要有个四妹就好咯,我娶回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梅家做靠山岂不是能上天!”

        梅鹤翎胡乱抓把果脯就砸,岳舟早有防备,捞起空盘一拍,全打到别处去了。

        ——

        初七一早,各苑里都在收拾行李,今日梅鹤琅就得启程返回灵朔边境,裴兮挺着肚子不舍地送到府邸门外,因着身孕梅鹤琅没敢让裴兮再送远些,温存了几句便牵绳上马,由鹤卿和鹤翎相送到十里亭。

        温离此番没去送行,许是不太习惯的缘故,他留在相思苑为鹤卿整理行囊。

        京外官道途径十里亭,灵朔铁骑已经列阵在前整装待发,放眼遥望如雷霆翻滚的黑云,气势万钧。

        “又下雪了。”

        他们在十里亭旁勒停马,梅鹤翎摊手接住一片雪花,他们抬首望去远方的天空。

        “旧雪,最后一场了吧。”梅鹤琅莫明,他拽了拽缰绳,偏头看着他的弟弟们,珍重道:“就送到这,回去吧。”

        “大哥保重。”梅鹤翎也看着梅鹤琅,笑说:“千言万语尽在这四个字里。”

        梅鹤琅穿着铠甲,霜雪落到了铁衣上,他威严道:“明日后,在战场在军营,你就不能再喊我大哥了。”

        “明白!”梅鹤翎没有失落,反而高兴喊道:“主帅!”

        梅鹤琅笑的欣慰,“看样子,你这小子盼这天盼很久了。”

        “可不是,二哥这回终于放我出去了。”梅鹤翎觑着夹在他们中间的梅鹤卿。

        梅鹤卿也只是笑笑,温声说:“家中一切你尽可放心。”

        他看天色暗下,“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嗯。”梅鹤琅没再多言,甩开马鞭扬尘而去。

        二人驻马,站在原地眺望,曹甫身披重甲策马奔来,到十里亭扯了缰绳,他下马脱去头盔,眉目透着愁意。

        “曹叔。”梅鹤翎闻声侧头喊了人。

        曹甫点了头,转眼看向梅鹤卿,二人眼神相视的一瞬,梅鹤卿便知曹甫有事要与他说,不等曹甫走到跟前,自己先上前一步,道:“曹叔。”

        曹甫面有愁容,行军在前,他也不多兜转,直言道:“今时不同往日,薇悦独自在京,还望梅家照拂一二,曹甫在此谢过。”

        梅鹤卿眼疾手快扶住了曹甫,简短说:“能帮则帮。”

        曹甫颔首会意,他呼出口白雾,拍了两下梅鹤翎的臂膀,戴上头盔跃身马背。

        梅鹤翎望着人喊了句:“曹叔,保重。”

        “小子,会出息的,我看中的人。”曹甫低头一眼,抽开鞭子向南边的离开,那里有两万黔渡军正在原地待命。

        大地震动,他们回望北边的方向,梅鹤琅匹马当先冲在铁骑前方,奔涌的黑云风驰电掣,破开雪幕的万顷长空,直至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梅鹤翎的心似乎也随之远去,半晌才难舍地回了神,他问:“二哥,我这年纪入军会不会晚了?”

        自打认识元崎,梅鹤翎心里边总喜欢跟元崎作对比,他认为元崎从军的八年经历是他追赶不上的光阴,在两人相仿的年纪里,元崎早早上了战场,而他却在家中抄背兵法。

        梅鹤卿坐上马背,挽绳道:“宝剑锋从磨砺出。”

        他看着梅鹤翎翻身上马,察觉三弟的心思,说:“人,生而不同,责任不同,背负自然有所不同。”

        “二哥,我明白。”梅鹤翎打马调转方向,略有惋惜,“我是觉得这些年虚度了,刀法能耍出花,兵法倒背如流,早该追随大哥了。”

        马儿踱步,行得不急,马上的人倒是心急。

        梅鹤卿向来不给自家弟弟面子,有话便直说,“是吗?”

        “嗯!”梅鹤翎记事起没少挨他二哥教训,听二哥语气就晓得,这是又要刺激他了。

        “你是刀法赢过沙月,还是沙场推演胜了我。”梅鹤卿语气平平,“心中急躁不是好事。”

        “哦。”一样也没有,梅鹤翎垂着脑袋聆听,悻悻应道。

        “也不可气馁。”梅鹤卿说。

        “是!”

        梅鹤卿见他三弟倏地挺起腰杆,打起精神提了嗓,他不由笑了笑,道:“人的一辈子都得攒着一股劲,你只当从前是为以后的功绩铆足它,你不是困兽,是鹰。”

        梅鹤翎心里激动,眼眸灿似星光,他不可思议地注视他二哥,说:“哥,是离别在即,所以你不忍苛责了吗?”

        “一味打击你不好,适当的激励有助于你进步。”梅鹤卿神色温和,没再像以前那般令梅鹤翎感觉不怒而威。

        “二哥终于良心发现。”梅鹤翎倾斜身板凑近道。

        梅鹤卿拍了肩头细雪,迎着风没瞧他家弟弟,“到了军中你该收起这副模样。”

        “嘁,”梅鹤翎摆正身姿,望见官道尽头有人策马狂奔,他眼里饶有兴味,嘴上仍是犟道:“我知道怎么做,还把我当三岁小孩。”

        迎面策马的正是元崎,梅鹤卿看清人时便猜到大概,他是赶来送别曹甫的。

        急促的铁蹄声渐近,没有缓行的意思。元崎疾驰与他们擦肩而过,带起的劲风卷起了半空的飘雪,风声擦过梅鹤翎的鬓边,青丝扬起,元崎急着追赶军队,相遇时只是互相交汇了眼神。

        被风冲乱的雪花漂浮着,梅鹤翎转了来时的方向,眼神朝梅鹤卿请示道:“二哥……”

        “去吧。”

        得了二哥准允,梅鹤翎立刻抽响马鞭朝元崎追去。

        梅鹤卿回来时,见温离正坐在廊下盯着前几日送的镯子发愣,他褪去满是风雪的大氅递给丫鬟,立在原处就这般望着温离。

        他要离开卓兰一些时日,不过一月。

        飞雪絮絮,碰着温离未穿净袜的双足有点儿细微的痒,他晃了晃脚踝,忽然遭人从身后拥住,他身子后倒惊呼道:“鹤卿!”

        “氅衣不披,还敢打赤足,又受凉了你哪儿都不许去。”梅鹤卿臂膀有力,扣紧温离训道。

        温离突然就打了个激灵,难过地收回乱晃的小腿,光洁的脚踝冻得发紫,他扁着嘴说:“脚冷。”

        他吸着鼻子,仿佛要哭了,“我要是又染风寒,你是不是留下陪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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