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皇城困兽(三)
景司忆立在玉阶下,垂眸便是甘愿为他赴死的良臣,他心中甚慰又感沉重,云霄顶端盘踞的龙,失去可以挥动的宝剑,又该拿什么去捍卫天子威严。
他虽是皇帝,却也体会过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迫使他即便身居帝位,仍对“权柄”二字深感迷惘。
景司忆倾身扶梅长仁,一干人等随之起身,这时有禁军奔走进殿,盔甲淌着水流,拱手跪道:“陛下,雨势太大,宫墙下方难以看清。”
景司忆龙袖一挥,道:“再探。”
“是!”禁军关闭宫门后,每隔一刻钟元崎便会派人回禀宫墙外的情况。
景夙目光如炬,睨着地面的积水,说:“看来这雨也是来者不善。”
通传的公公匆匆来禀,到了皇帝面前屈身道:“陛下,曹姑娘来了,是否要宣?”
“宣。”
曹薇悦命贴身侍女在外等候,由公公领进太明殿。曹薇悦乃是将军之女,性子纵然是跳脱了些,到了百官议政的朝殿也是手脚拘谨,垂目低首,不知皇帝派禁军前去通传她进殿觐见是出何事。
“臣女曹薇悦给陛下请安。”曹薇悦施礼。
景司忆张臂虚扶,放轻声说:“传你来是有事需你去做。”
曹薇悦颔首,眸光不敢张望,垂着眼道:“全凭陛下吩咐。”
景司忆与景夙目光交换刹那,落回曹薇悦身上说:“金吾卫没有圣令擅自封城,恐怕已经完全掌控在他人手中。眼下皇城外的局势并不明朗,朕不知他们下步会做出何事,且令你带一队禁军前往凤禧宫保护母妃,你可懂?”
曹薇悦眼中暗凛,当即接旨道:“臣女定不负陛下所托,严守太后娘娘身侧!”
——
季乔曦从太明殿回至凤禧宫后,强压内心翻肠搅肚的不安,故作镇定地坐到宫中的凤椅上,婢女询问是否要褪下凤袍时,她置若未闻,魂儿似是出窍般,婢女担忧赶紧去偏殿将季杳姑娘请来。
季杳闻言步子急遽,到殿中睹见季乔曦坐于高殿仿若失了魂,连她进殿也不曾抬头看一眼,方才还似火苗的隐隐不安一下蹿起,她细声细语唤:“姑姑。”
季乔曦缓缓抬首看来,眼神茫然。
“姑姑,您这是怎么了?”季杳靠近些问。
季乔曦凝望眼前的侄女,片刻,暗藏宽袖中的拳缓缓松开,她屏退殿中的宫婢,招手示意季杳到她的身边来。
季杳提裙摆缓步上阶,跪坐在凤椅前,仰颈望着季乔曦,关切道:“姑姑是怎么了,可能说与杳杳知晓吗?”
季乔曦顾望殿中四周,确认无人方低声拧眉道:“今日太明殿迟迟未见官员早朝,就连你父亲亦是不见踪影,皇帝正要派禁军查探,神策军霍沐来报称金吾卫将京城各路出口封锁了。”她顿了顿,“此番不是皇帝授意。”
季杳是个聪明女子,季乔曦言下之意,她当然明白,同是小声说:“这些年以来,金吾卫早已脱离天家的掌控,莫非这般,陛下又怎会有建立新军的想法,它如今听令于谁,毋庸赘述。”
“尹家要反,你父亲势必有所牵连。”季乔曦若有所思地说。
“父亲他……”季杳心生疑窦,事关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岂敢口出妄言,话到嘴边便警惕地不再多说半个字。
季乔曦自然明白季杳所言所指,季伯文有要反之心,作为妹妹的季乔曦怎会不明,只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兄长竟与她只字未提,也不曾令人进宫通风报信,要她好做准备。
“季伯文啊季伯文,你居然连你的亲生妹妹也不告知,是不信任还是来不及,”季乔曦喃喃自语,“你倘若失败了,哀家可不愿意陪葬!”
殿门外忽然喧闹起来,伴随紧密的脚步声,听着像是身穿重甲的士兵。
“放肆!竟敢带兵擅闯太后娘娘的宫宇,尔等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还不速速退下!”掌事宫婢眉目怒横,朝着禁军厉声娇呵。
禁军重甲冒着寒气,神情纹丝不动。曹薇悦自阵列后方走来,掌事宫婢识得人,上前微微颔首算是施了礼数,质问道:“曹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曹薇悦着着前些日子由尚衣局送来的宫装,尽管还不习得这宫中多少礼数,举止投足间也显落落大方,又自小习武养成了几分英气,不由压住了掌事宫婢的气焰,她面露微笑道:“薇悦并无冒犯太后娘娘的意思,只是近来京城恐有逆贼犯上作乱,陛下心系娘娘又无法亲自前来,才特命臣女随禁军一同保护娘娘,好叫陛下安心。”
掌事宫婢觑眼后方的禁军,道:“可有陛下手谕?”
“此乃陛下口谕。”曹薇悦从容说:“禁军是陛下亲卫,若是不得陛下旨意,薇悦小小的姑娘家是不可能差使得了他们,还请莫湘姑姑进殿禀明娘娘。”
话已至此,莫湘不好再作难曹薇悦,板着脸道:“知道了。”
曹薇悦颔首道谢,莫湘行至殿门前敲响,还未张口殿中便传来季乔曦的声音,“哀家都听见了,既是皇帝的命令,遵旨行事便是,有禁军守着凤禧宫,哀家也宁心许多。”
“是,娘娘。”
“唤薇悦进来,哀家有事要问。”
“奴婢明白。”莫湘在殿门处福身。
曹薇悦得太后恩准,回首示意身后的禁军包围大殿的四面八方,进出的一概人等均要搜身方可通行,即便是猫狗也不例外。
宫殿撤了所有宫婢,曹薇悦给季乔曦行礼问安,作垂首聆听的姿态,只待皇太后问话。
季乔曦还穿戴着繁琐的凤袍,发髻上的赤金凤钗略显歪斜,她抬指捻正似是好整以暇道:“金吾卫所作所为哀家有所耳闻,竟不想会到让皇帝动用禁军来保护哀家的地步,看来皇宫也非安全之地了。”
季杳立在季乔曦身侧,曹薇悦昂首时先与季杳撞了眼神,曹薇悦清晰地看见,季杳眉目间浮着愁绪,相视的那一刻躲闪般地移开了视线。
曹薇悦一下便明了,季杳有事瞒着她。
“太后娘娘尽可放心,有陛下在,万事皆会化险为夷的。”曹薇悦温言安抚。
“关乎此事,皇帝还得知了什么?”季乔曦瞧着下边的人,话语里表露几分担忧,说:“今日太明殿听政,朝中官员似是说好般,集体不来上朝,京城外头的那些官员进不来哀家是知道的,那为何城内的官员也不见踪影?哀家啊,实在是担心兄长的安危。”
曹薇悦只是安慰道:“城中究竟发生何事臣女也不甚清楚,待陛下清除乱贼,届时一切都将大白。太后娘娘也莫要过于担忧了,国公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碍的。”
“但愿如此吧。”季乔曦身子斜倾,托腮靠在椅把上,乜斜着曹薇悦说:“皇帝命你过来保护哀家,说明皇帝信任你。自古以来能得一朝天子如此的没有几人,何况你还是女儿身,许是因曹将军,这般想来,哀家还不及你半分。”
曹薇悦此时此刻心思透彻得紧,她在来时的路上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闻言便跪道:“臣女惶恐,怎配与娘娘相提并论。”
“皇帝可是连哀家都不信呢。”季乔曦垂下手背,换了姿势欲要起身,“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季杳伸手扶过季乔曦,二人缓步走下玉阶。
曹薇悦低头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着,但她清楚皇太后此刻是在刁难她。
大殿里只能闻见轻微的脚步声,季乔曦走到曹薇悦跟前,示意季杳将人扶起身来,她道:“哀家知道,天恩落到头上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多少女子求而不得。”
曹薇悦在季杳的搀扶下站起身,季乔曦绕过她们身侧继续道:“可是这福分太重了,有些人受得,有些人受不得,受得住的那定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受不住的……”
季乔曦顿住,定在曹薇悦身旁望着凤禧宫富丽堂皇的殿门,须臾,“便是后宫里凋败的残花,更甚者还未绽开就被折进了泥地里,永无出头之日,你可明白?”
曹薇悦颔首低眉,“娘娘的话,臣女听明白了。”
“哀家见你的第一眼便知你心思聪颖,与寻常女儿家不同。”季乔曦缓和着语气,面上露了笑,“哀家这番话也是好意,后宫不比前堂。”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曹薇悦保持着姿态道。
“当然,皇帝认可的女子,哀家自然也是一样。”季乔曦和善道:“哀家的杳杳与你情同姐妹,往后你亦是要嫁入宫中,与皇帝同唤哀家一声‘母后’,说来那都是亲上加亲,哀家自然是希望你万事都好。”
曹薇悦只管迎合着,皇太后此举是在敲打她。
——
温离带着阿闫萝赶去太明殿,他看向廊道外的上空,雨势似乎在渐小,他望见远处有人冒雨奔来,戴着头盔身披重甲,不多会冲进了他前方的长廊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来人面前,拱手道:“元总督军。”
元崎摘下头盔边抖着水边朝太明殿走,说:“原来是附大人。”
温离紧跟其后问:“总督军身在宫城,那么北边校场眼下由谁来指挥?”
“吴鸠。”元崎面颊雨水淋漓,侧眸道。
温离不假思索:“若到万不得已,势必要往北城门突围与城外禁军汇合,有几成把握?”
“十成。”元崎不作思考,斩钉截铁道:“京城有十三处城门,金吾卫纵然有五万兵力,面对一万禁军的集攻也无济于事。”
“附离所想,总督军在心中早已有过假设。”温离说:“然而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元崎把头盔上的水渍甩得差不多,再扣回头上,说:“这只是我方的预想,预想和结果往往偏向于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战场的变数始终变化莫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清楚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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