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风云莫测(八)
夜间巡视的一列金吾卫拐出深巷,两束黑影极快跃过巷道。还不到宵禁的时刻,京城已经陷进一片黑暗,只余寥寥灯火似星点般亮着,百姓躲在屋舍噤声,听着偶尔经过的脚步,担惊受怕。
官员的藏身处在东畔,要过桥,然而桥的两端早控制在金吾卫手中,必经之路硬闯不得,遭至强势追捕,他们要想再脱身恐难。白夜在前头带路,领人进了挨近河畔的怀香坊。
怀香坊接客的院子空荡,里头的姑娘都撤干净了,他们没有点火,借着隐晦的光线经过几处院门往怀香坊深处,停在一栋小楼前。
白夜轻推开两扇门,温离随即入内,白夜掩上门拔开火折子,微弱的亮光羸弱地照起方寸。温离接过递来的火折子,朝四周恍惚照了照。
“这是书楼?”温离探手拂过架上的书脊,摩挲指腹,保护得十分洁净连丝尘都擦不出,是爱书之人。他不禁想起书房里整齐排放的书,和时常在烛火中垂首的人。
“嗯,主子喜欢藏书。”白夜走在温离前头,半回首道。
温离有些听不懂,“此处应是梅家经营的怀香坊,难道摄政王也参与其中?”
“不是,”白夜转过身面朝温离,他举着火折子说:“是天机策第一任首领。”
梅家在京城有多少地契,经营什么生意温离悉数了如指掌,只是不想怀香坊中竟还藏着一处秘密。天机策现今掌于朝廷,他可不记得账目里有与景夙做过租赁的买卖,何况是怀香坊这种风流地。嗯,还是说这座小楼一直便是天机策首领的藏书楼。
白夜的语气温离似是听明白了,这处和景夙毫无干系。
“天机策把首领之物藏在素日里客来客往的怀香坊倒是怪异,何不挑处寂静安宁的地方,也省心些。”温离指腹划过架子,随口一言:“你不说,我当是坊里姑娘家爱看的读本。”
白夜瞥人一记冷眼,背过身犹自缓步前行,说:“这栋小楼先前便是首领的,我们白家祖辈皆是它的守楼人,我也不例外。”他步子和话同时顿了顿,继续走着,“它的存在,摄政王都不知晓。”
温离跟在后边,睹着光亦步亦趋,他没来过怀香坊,听鹤卿说这里原先是沙月负责的,他鬼使神差地问:“沙月知道吧?”
白夜使内力横向拉开比人高的书架,架子后露出间小隔间,温离跟着进去,白夜自内将架子又拉回了原处。
温离看人环走把灯油点上,密室便亮了起来。里头空间不大,容有床铺、书柜,墙壁有一幅拼接山水画,四壁没有通风口,温离觉着守楼人不会住在这。
白夜熄灭火折子,纳回袖口,眉目一贯冷着,道:“知道,”他似乎晓得温离要问什么,便说:“二爷也知道。小楼从前和怀香坊不是一块地,后来因三公子一闹,二爷就把前边的房屋一块收了,这才算是怀香坊的。”
温离抬眸,“连摄政王都不知道的地方,你轻易道知于我,还将我带来此处,亲自打开密室,阁下难道会这般大意?”
白夜不止要当着温离的面亲自打开密室,还有打开密室下的甬道。山水画是直接镶嵌壁面的,根本取不下来。白夜用指腹在凹凸不平的画面摸索,感应微乎其微的突兀点,“我本是二爷的人,二爷有话,公子不必相瞒。”
识破温离身份,温离只是一笑,当初接管账目便想过梅家怎接触青楼妓馆的行当,适才又想怀香坊里藏得再深,鹤卿也定有所察觉,不可能不知道这么一处地方。与怀香坊相连,且在沙月的眼皮子底下。
温离道:“眼力不错。”
白夜挪步移到右上方,“公子的一双眼睛纵然只是一面,也足够记忆深刻,即便一时想不起来,也不影响。”
“白家自天机策建始便得首领令,只听命第一任首领,不受掌令者差使,只代代坚守这座小楼,直到有人能够开启甬道的机关。”
甬道机关设置精巧,山水画布满墙壁,要分七幅进行拆解,这是凭细微触感辨别的机关点,有顺序且不能出错。
鹤卿一定打开了,温离这么想着,说:“机关设置复杂,下边藏的应该是你们首领珍爱的宝贝,我是有幸能一睹为快了。”
白夜十五岁时,父亲方把壁画的秘密传给他,他启动的并不熟练,位置还是不断地寻摸,他冷淡地点头,待到床板发出沉闷声响,过了有小会儿。他一把将被褥掀去一旁,掰开木头做的板子,木板下压得是黑金锻造的铁板。
白夜盖掉墙角的火,支起火折子率先钻进去,温离紧随后头,从梯子踩到结实的地面,隐隐感觉有风在脸颊流动。
甬道不算窄,左右也能并排走两人的宽度,白夜走前头随后按了墙壁的某处,铁板再度合紧。
甬道径直,没有迷宫式的七拐八弯那般复杂,有风声从耳畔吹拂,温离嗅到轻微的湿气味,甬道寂静无光,直行半晌,白夜犹自侧身往边上去。
“此处就是首领放置重要物品的地方。”白夜火折子倾斜,火点触及灯油瞬间被燃起,舔舐着绕墙燃烧,周围刹那明亮如昼。
是一间扩建的地下室。
因为环境太暗,又盯着微光许久,视线逐渐朦胧形成短暂的失明,那种只要失去了光,便什么也瞧不见的视野阻碍,所以若不是白夜提醒,温离还不知自己身处在一间在甬道扩建的密室中。
火光太明亮了,温离不适应地闭眼缓了缓,睁眼环视密室。
密室大小与上方的基本无差,中间仍是通向前的甬道,两侧的扩充处存置木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处就好似在挖掘甬道时,忽然添上的一笔,因此看上去平平无奇。
木箱正好填满密室的空地,白夜挤在空隙里走出来,他没俯身打开箱子,而是对温离道:“凡是走过这里的都需蒙眼,公子不同,有机会何不打开瞧瞧?”
木箱的材质是上等的好,里头应是抹了防潮,温离却摇首说:“窥探他人私物不妥。走吧。”
白夜走回甬道,说:“我觉得是它与公子还有些缘,既不想看,便走吧。”说罢转身。
温离跟上道:“今日知晓得颇多,确实是有些缘。”
白夜走两步闻言半身侧过,说:“是里头的画像与公子神似。”
温离神情一滞,强烈的预感使他迟疑片刻,竟不禁开口询问:“天机策首领,姓甚名何?”
白夜回身望着前方的黑暗说:“穆晚之。箱中珍藏的都是与他爱人的遗物,因为多是字画,所以需要定时打理晾晒,我便知道了。”
穆晚之,穆晚之。
温离单是听见这三字,胸口那处就仿佛被刀子剜了心地作痛,鹤卿是知道甬道和密室的,他得回去看看,看看画像究竟何处像了。
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想要打开箱子一探究竟。
温离俯身,木箱没有上锁,轻松便翻开了,从箱内散出不轻不淡的香,温离闻过却没能迅速记起。箱里边是卷轴,他看了一眼走近的白夜,随手拿了幅拆开。
画卷里的人着着白衣,手压梨花枝头,花奴落去了肩上,那双桃花眼里浸满笑,似是专注着谁,如何都不愿离开眼。
那落款处是穆晚之,是褚慧二十年落笔。
温离合上卷轴,面具下的神情依然平静,内心深处泛起了微浅的涟漪,像极小的石子砸进了湖面,他忍不住打开了第二幅。
画卷里的人换了黑衣,手掌扶着面颊,执笔在书案不知写着什么,他仍旧是专注的神态,沉浸的模样仿佛谁都打搅不得。
同样的落款,是储慧十八年所作。
温离一幅一幅地展开,再愈发小心翼翼地卷合,纸张再如何的存封晾晒都已经泛黄,他翻着这些画,连自己都禁不住呢喃,“真像,太像了。”
褚慧是宁国最后一任皇帝的年号,距今两百多年。温离曾在御书房中翻阅过正史,他觉得鹤卿说的话实在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可鹤卿那样一个人,即便是要达到目的,也不会与他说这些叫人匪夷所思的话。因此他起了要查证的念头,就算最后发现只是寻人开心的玩笑,他也无所谓。
如果梅鹤卿真是如此,便算作给他自己提了个醒。
温离嗅着香,俄然间它如微风般拂起心底的涟漪,上月的寒冬他还用着,他怎么忘得那般快,是凝神馥的香气。
他捂住胸口,用力抓了把衣料,这些画像是穆晚之给爱人画的,鹤卿是穆晚之吗?他真的,真的难以置信。
温离俯首,箱底还剩最后一幅卷轴,他伸手拆了绳结,一点点铺开。入目的红色将他的心刺得又痛又酸。画中人一袭大红喜服,拈着株开得正秾丽的红梅,微侧头朝画外的人笑,他的目光不再像其他画里般看向别处了。
像,只笑给画他的那人看,温柔地,缱绻地,望着他。
这幅画,是储慧二十四年的亲笔。
温离缓缓将它合好,可,储慧没有二十四年啊。
温离眼角湿润,在他第一次看见那棵相思树时也是这般,这般不知泪流何故。
“谢谢了,耽搁太久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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