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祸不单行(二)
京城自叛乱平息,再沉陷漫长的死寂。苍天停了雪,风声渐小,密密麻麻落起雨来。京中三军齐心,外有灵朔铁骑及京畿守备军相助,木棚搭建迅速,不日便完成病患转移。
皇宫外诸事尚顺之时,议政堂出事了,一时间宫中戒严,密不透风。
皇帝今日未有按时出席议事,连摄政王也不见踪影。堂中官员随时辰流失愈发如坐针毡,他们面露焦虑,巴巴望向议政堂殿门。过去半个时辰,外头终于来了动静,传话公公步履急促,上石阶的功夫几欲跌倒几回。
裴逸沈璞等官员瞧见公公举止有失体统,忙不迭推椅起身,心头不祥骤生。公公是一路跑来的,脸颊上小雨混着汗水分不清地直流,他上完台阶便手脚摔趴在地,连喘粗气道:“各位大人,陛下,陛下病重!”
李庆祥按素日的时辰进殿唤陛下洗漱,不料片刻也不见屏风后传来动静,他再连唤几声也未等到答应,心慌之余便斗胆步入殿中,看帷幔不动,又轻喊了几声陛下,还是不答。他慌乱挑开一侧帷幔,只见陛下唇色发白,额头汗如雨下,天崩似地立即命禁军传唤太医。
永延殿里苦药味充斥,太医施针方唤醒烧得昏沉的皇帝。景司忆背倚软枕,头晕目眩地用完药,他染疾已有十二个时辰,再加之近日劳心伤神,身心抵抗不住瘟疫猛劲,险些在短短的休憩里一觉不起。
帷幔挂起半边,景夙临坐龙榻边,捧着适才给景司忆喂药的空碗,他净帕拭着额面的浮汗,温声道:“好好歇息。”
“皇叔,”景司忆病容奄奄,竭力保持神思清醒,他捂帕虚声说:“若忆儿走了,皇叔,皇叔可要善待阿沅和阿齐。”
太医来前李庆祥吩咐宫婢速速掌灯,现下永延殿敞亮,景夙眉眼轮廓清晰可见,景司忆在说这番话时,能明显看到景夙逐渐攒起的眉。
景夙帕子抚过的眼眸,里头填满了可怜和乞求,他从未见过景司忆这副神情,就如同未见过那一副罗刹面孔,它们都来自同一人。
他安慰说:“皇叔会找到根治的药方,眼前你只需好好按时服药,其余的政务我另行处理,必不拖延。”
“可……”景司忆薄唇微张,浑身被疾窜的瘟疫热得汗涔涔。
“明日,明日巳时,我来殿中同你说今日处理的政务。”景夙替景司忆揩拭颈项,他眼不离一双秋水眸,脆弱的神情竟令他隐隐有丝愉悦。
景司忆任景夙擦拭汗珠,他现在整个人使不上劲,如架火堆般烫得要紧,也做不得别的事,只好乖巧地点了头。
景夙垂手叠帕,扶人躺下掖好被衾,揉了把景司忆略湿的发,“睡吧。”
“嗯。”景司忆脸颊微红,昏昏沉沉地应着,阖眼很快便睡去了。
景夙由李庆祥推门而出,就见被禁军的□□阻在石阶下的景司沅。
景司沅眼见阶上的景夙,手捉枪杆,衣袍发顶覆满莹莹水珠,迫切道:“皇叔,我五哥怎样了,我也不可以进去看他吗!”
景夙缓步下阶走到□□交错前,他未命禁军放行,就间隔着说:“陛下有令。”他忧心景司沅再闹吵着里边歇息,便又安抚几句,“你身子状况如何,陛下都记着,现在瘟疫横行,陛下如今处境,你还是莫让他担忧了。”
景司沅缓缓松了枪杆,也不推搡着要进去了,垂下眼睑难过说:“我自是心里有数,我帮不上五哥什么忙,还是别添乱了。”
景夙道:“陛下意识难撑,他睡前望你照顾好阿齐,这便是你要做的,回去吧。”
景司沅心里难受,眼角发酸,张嘴欲言又止,磨蹭片刻不甘心地离去。
议政堂搬去了永延殿偏殿,离皇帝寝殿不近不远,为景夙来回两边行好方便。殿内官员一筹莫展,如临大敌。顾书哲自太医署带来消息,先前安置在官署里的那位霜离姑娘已是药石无医,于两刻前病逝。而他们的陛下还在等着瘟疫的药方救命。
气氛肃静,落针可闻。
“皇城中死尸如山填海,一日过去还未彻底敛收干净,陛下疫病突发,或许原因就在于此,这事要加快进度,以免再衍生祸乱。”景夙居上首位,眸光环转,沉稳道:“搭建木棚一事既然办妥,那便调部分灵朔铁骑前去帮忙,明日辰时务必清理干净。”
裴逸在神武门前遭金吾卫摁头磕破额面,这会脸上正缠紧纱布,他指尖点在桌面说:“各方事宜均刻不容缓,迫在眉睫的仍是能药到病除的良方。下官不明,可是哪位医官道霜离的病情与时行相似,霜离时隔数日不见好转,他能从中辨认两者病症,想来自有见解,何不请他配药一试。”
“并非医官,而是一民间大夫。”景夙接道:“该大夫原是搜寻队随行,那夜尹卫突然封城适逢大雨,把坑中尸骸一并冲刷出来,继而受泥流掩埋的众人几乎同时发病,如若推测不错,那么敬德门外的尸坑就是此次春疫爆发的起点。亦是那个时候,大夫扮作金吾卫潜回城中。”
“那为何不请进太医署,官署内药草齐全,从城里召回两名医官打下手,效率也快些。”沈璞看向景夙说。
“沈大人所想,王爷未尝想不到,怕是这位大夫也出了事。”季伯文居在景夙下方第一位,沉默良久后忽开口道。
景夙颔首,说:“那名大夫进城时就已经身染瘟疫,如今处在半昏半醒当中,石太医前几日便赶往阆居,药也试过几回,病情是得以缓解,可惜症状反复无常。”
沈璞沉吟道:“石竹资历在太医署里虽名列前茅,可论起源清房的谢山,还是相差甚远。不如,请谢太医前往阆居,兴许事半功倍。”
“谢山的源清房足够他头不枕席,脚步生风,下边能主事的谢长衣还年纪尚轻,想他放下一馆子的病患怕是难。”裴逸两指捏着下巴,作思考。
殿里稍稍静下,季伯文两眼左右晃了晃,见他们不语,他才郑重其辞道:“那大夫病有数日,还能偶尔意识清醒说明药方一直在改善,并且起了作用。他既是从医的,在症状发作时定了解自己的身子状态,那方子可能就差几味想不起道不出的药,若请得谢太医,或许当真可以解出真正合适的良方来。”
“下官也是这般想。”岳青禾岸然,“当务之急就是这良方,春疫势猛,从病起到病逝,没有珍贵药物吊着命,不出三日便会丧命,时间紧迫。”
顾书哲义正言辞,“谢山身为医者,理应明白孰轻孰重。”
景夙沉思了会儿,说:“即可拟旨。”转眸看顾书哲,“顾大人,尹卫一干谋逆需押往大理寺狱待审,你随囚车一道出宫,将旨意传达谢山。”
顾书哲起身,朝摄政王拱手称“是”。
——
阆居内外尸首早前已按石竹吩咐清除干净。卧房苦药味浓重,半开的窗户也散不掉这刺鼻的味儿,外头细雨连绵,点滴聚在翠绿的枝叶,满院湿雾中透着生,却是吝啬的不给予房中半点。
屋子里干呕声不断,卧榻上的林兔面容苍白,经历的几日病痛折磨已叫他身躯枯瘦,此是春疫在汲取他的生命。
莲净蒙面,眉头皱成一起,捧着痰盂。那只干瘪包骨的手覆在他手背,林兔近来咽不进吃食,日日靠粥水维持,现在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他看着只觉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他偏头狠狠盯住石竹,愤声道:“石太医,你是在救人还是在要他的命!”
石竹两日未换新袍,他没看莲净,垂眸细细端详药方,另外两个太医在房外重新煎药。他听出莲净话里的不满和质问之意,眉头紧锁说:“自然是救人,观林大夫反应,是方子新添或是改换的药下重了,与体内相冲,需改!”
莲净心下一沉,听着林兔要命似的呕声,怒火中烧低吼石竹,“你竟敢趁我不在拿他试药!”
石竹放下手里药方,朝榻前二人看去,低眸歉意说:“是在下违背医德,若林大夫有个三长两短,我自一命赔一命。”
“你!”莲净正欲发作,枯指轻轻捏了捏他手背,他回眸注视林兔。
林兔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两眼因干呕蓄满雾气,红似林间的稚兔,只一阖眼便能滚下两颗泪珠来。他脆弱地望着莲净,气若游丝地劝道:“莫,莫气,是我的决定,和他无关。”
这般遭罪的模样,莲净再气也得忍着,待到林兔好转一次性骂回来。他咬牙唇线一抿,索性一声不吭,等林兔干呕的劲过了,将人小心扶躺回被褥,端着痰盂忿然出屋,小心翼翼把门给掩上。
他捉水缸里的木勺冲洗痰盂,脑海里回荡全是林兔备受煎熬的可怜样,置气似的把勺扔回缸里,水花一荡溅湿了衣衫。
“我所言句句真话,倘使因药力过猛回天乏术,这就是我的罪过,我必不会潜逃罪责。”石竹凝眸看人,轻声说。
林兔阖眼,费力地说了句,“不必,我一意孤行,他无权干涉,你无须自责。”
莲净愣在屋外,片刻方入了屋,当作若无其事地把痰盂放回榻底边,随后出了门直奔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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