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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祸不单行(九)


一夜后大雨停歇,庭院稀花水灵灿烂,曲枝点首滴着晶莹的露珠。季燃依偎在榻,拢紧被衾,呆滞地看向半敞的窗户。老管家送走了昨夜留宿府上的大夫,回头急言急色地催促婢女准备药膳。

        季燃发凉的手心贴捂着耳,院子里的鸟叫倏然无声,他眼神飘然片刻,无神垂下眼睑,松开了手,在春鸣里又盯着被衾的花纹愣怔。

        沙月翻窗进来,他也未能发觉。

        卧房有些暗淡,沙月轻步榻边,在季燃眼前抬掌晃了晃,季燃才蓦然回神,仰头眼眸混沌无光。

        “季二小姐晨时与我说你在宫门前病倒了。”沙月听闻时换了衣袍赶来,临榻坐下道:“哪里不舒服?”

        “无事。”季燃空空的眼神亮了丝光,扯出一线笑,平淡说:“就是近来过于劳累,歇息不足昏厥罢了。”

        “你脸肿了,季伯文打的?”沙月狼眼犀利,口气俄然强硬几分,“第一次见你也是这般红肿,当时问你你也不与我说,我自觉生分没再问,而今他又动手掌掴,你却还同我说无事?”

        “我适才进屋就见你捂耳,膝头磕到椅角发出响声你也恍若未闻。”他凝目季燃明显泛肿的侧颊,一双手不知所措,“也不曾热敷,就这么晾着吗?季家就是如此待主子的?”

        季燃撇开脸不给再看,若光再亮些,便能瞧清那似烙印脸庞的巴掌,火辣辣地麻木着他,“我昨夜昏睡,许是那时候热敷过了,只是适才大夫又来诊过,就没敷上。”

        “大夫怎么说?”沙月想探手去触碰。

        季燃笑意勉强,摇首安抚,“就是这几日照顾病患太累了,出门着了风雨受凉便昏了过去,我现下休息足了,喝完药便可恢复。”

        季燃神情苦色,沙月犹疑不信,伸手而去季燃却微微畏缩,他动作一滞,心底莫名酸疼,比那日在梅宅时还心疼还心酸。

        沙月探去的掌心五指收拢便要垂下,季燃知他方才反应伤了沙月的心,他不是这个意,怎能叫眼前人误会。他忙捉住那刀茧累累的手,脸颊前倾贴去手心里,忙说:“你摸,你摸。”

        “季伯文怎舍得打你?”沙月粗掌隐约感觉肿块,明明脸那般小,身驱那般清瘦,他一只手掌便能盖住,一个环臂就能将人整个环起,“他还是你爹吗?分明是你仇人!就算是阿翎,当街纵马搅得街市鸡飞狗跳也从未挨过一顿打,你如此乖顺的人儿,他还有何有不满意!”

        季燃眸光低落,掩在阴影里,明明又委屈又苦,还略带着笑说:“我也不知。或许是因为母亲,也或许是因为我本就不是父亲期望的孩子。是个胸无大志只会附庸风雅的无用之人。可我不懂……”

        他眸光闪闪蓄满湿雾,他垂首落发不住哽咽,他不解:“可我劝他收手有何错?我不愿看我父亲作恶害命,万劫不复,我要他悬崖勒马我有何错?二叔就是为那贪念死的,如此还不够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滚烫的泪珠湿润了沙月的掌心,他喉中微涩,轻柔地摩挲着脸颊,像另一种无声的安慰般。这样的情形三百年前也曾经历过,那少年对着狼倾诉不断,他不明白里边承载的是什么,只觉得是光,无端地使他挪不开眼。

        “你不明白什么?”

        季燃泪眼婆娑地望向他,眼眶盛满波光,红得可怜兮兮,“我不明白身处高位的父亲为何还那般执着权势,即便有二叔作例他仍然执迷不悟,他就不怕有朝一日适得其反,家中因他所作所为家破人亡吗?那时晚矣,姑母怎么办?杳杳怎么办?”

        “我……”季燃情绪起伏,哑声问着沙月,“我怎么办?”

        沙月情感还不能完全与人相通,恐怕换作他人亦不懂要如何去安慰,可不知何故,竟有点想吻一吻眼眸里脆弱的人,和大雪那夜的醉酒不同,心底没有那种澎湃的欲望滚动,有的只是想平静地亲吻这抽抽噎噎的泪人,如同狼会舔舐幼崽皮毛以作慰藉。

        “不会的,有主子在。”沙月指腹擦过眼角的泪痕,“你阻不得,主子可以。我昨日与你说这事,也是让你寻季伯文提醒一声,毕竟他在宫里几日不出,换作别人找他着实不方便。”

        “你……”季燃袖子胡乱抹了把泪,捉着沙月的手依旧不舍松开,“你与少卿大人都计划好了。”

        沙月眨了眼说:“念在你妹妹与阿翎有婚约在身,主子怎么也不会眼睁睁看季伯文行错踏错。”

        “你怎眨眼显得那么不自然?”季燃哽声问。

        “嗯?被你眼里的泪花闪的。”沙月神情一本正经。

        季燃终于笑了笑,“月郎诓我。”

        “不曾。”沙月答的飞快。

        “又诓我。”季燃哭过嗓子又哑又涩,“其实年前杳杳便被父亲许给了尹暇,但杳杳不喜那恶劣纨绔,我不得已去求姑母下旨赐婚。我也非一位好兄长,不管杳杳的意愿,便定下了她的终身大事。”

        沙月捧着季燃的脸,“这件事主子没收到消息。”

        “月郎,我有一事相求。”季燃目光楚楚。

        沙月被这眼望得心软一片,“何事,若我能办到便应了,若不能还需与主子禀报。”

        季燃说:“假若,假若我父亲真做了无可挽回的杀头大罪,我求梅家,求梅家看在婚约的份上救杳杳一命。”

        “这……”沙月作难,“非我能抉择之事,待我回去与主子谈罢。”

        “我晓得我哀求过分,梅家势大连着陛下都须敬意三分,何况少卿大人足智多谋,若想施手救杳杳性命并不难。”季燃吁叹,“劳月郎替我转达。”

        “知道了。”沙月看他,“那你呢?不救你自己吗?”

        季燃浅浅一笑,“我倘使能留命苟活,自然也是好的,还能照顾杳杳。”

        “你担忧的还很长远,世事难料,切勿忧心劳神,眼下还是多加休息罢。”沙月话落,便要抽手。

        季燃感知反倒捉得愈发的紧,他舍不得道:“你要走了吗?”

        沙月老实点头,“我还有差事要办。”

        “再等等,再陪陪我,自那回一闹我们许久不见了。”季燃许因生病的缘故,态度软得叫沙月招架不住,“经历几番,你老实回我话,你当真不心悦我不喜欢我吗?”

        “我……”沙月经这一问,有些莫名怔然,脸部的疤也可爱不少,“我知道喜欢,我喜欢你也喜欢主子,可我与你相伴不久,却能与主子相伴长久,所以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季燃已经呆若木鸡,除了捉着沙月的手掌,已然不知该怎么做怎么说了。

        “我曾认识一人,竹萧青衫少年郎,我曾也喜欢和他待在一处,然而他本命脆弱,不久便身死他乡。”沙月思忖着,正正经经地说:“你也与他一样脆弱,含在齿间便会化开一般,只有主子命格能同我相配,他教我识字明理,恩德如山,我起誓要追随他一生。”

        “然而他……”季燃难以置信地问:“然而少卿大人已有挚爱,你怎,你怎……”舌尖似打成了结,如何都说不出后话来。

        沙月肃然,“与主子是否有挚爱无关,他助我脱离苦海,我自然要舍身报恩。”

        季燃气结,“你,你这是将他当作主子,还是,还是当作……爱人。”

        沙月不以为然,“我敬重他,自然是主子。”

        季燃不知为何竟气得想笑,“那你知爱人是何意吗?”

        “知道,配偶。”沙月郑重其事。

        “也是,”闻声,季燃神色忽然低落,“你若不知,又怎会拿‘我喜欢女子’这句话搪塞于我。可方才,我又觉得你是不知的,你不知喜欢为何物,所以才同我说你喜欢主子。我与你谈的喜欢,和你所想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你能明白吗?”

        沙月看他的眼神真挚,“这话不是搪塞,配偶本就是女子,只有女子可以诞下下一代,男子不行。我那夜对你这般,兴许是酒后错将你当作女子了。醒后我原想向你解释,但我看你并不在意,我也就作罢。”

        “你!你懂个甚!”季燃气得胸口起伏,张口就咬在沙月的手背,将这股气都发作出来。

        沙月攒眉道:“你如要与我谈这男欢女爱的事,那延续子嗣的事该如何做?我当时拒你本就觉得这是误会,我想你也该觉得这是误会。”他被咬得哼了哼声,“岂料你竟不是这么想,‘心悦’二字还叫你惦记了那般久。”

        季燃松了嘴,牙印溢出鲜血,他舔齿,腥甜便晕在了舌尖的味蕾上,“那你主子与公子又是何种关系?从古至今何人说相爱之人非得需一方延续子嗣?”

        “主子与公子……他们不需要。”沙月舔舐着伤口,“他们不一样。”

        “那你需要吗?”季燃反倒问:“月郎,那你需要吗?”

        “嗯,需要。”沙月不假思索。

        “我真真是咎由自取。”季燃心口窒息,又几欲哭出泪花来。

        沙月当即于心不忍,软声道:“是我的错。”

        季燃一指抬向门口,不再看沙月,“多谢探望,你走吧。”

        “嗯,适才嘱托,我会与主子回禀。”

        “不必,不劳。求人之事岂有代劳的道理,我改日亲自登门。”

        沙月心生气恼,“季……”又缓了缓语气,“燃儿。”

        “莫叫我燃儿,你只有醉酒那夜唤过我燃儿,怎么,你现在也是醉了吗?”季燃听这名儿,火气便消了许多,仍固执地与人置着气,“醉了就去你的怀香坊,可莫再在我跟前做出心生误会之事。”

        “燃儿,”沙月颇为烦躁地拉住季燃,“你这般闹脾气究竟为何?”

        “为个傻子,你走。”

        “传宗接代不是人之大事吗?”

        季燃恼得几乎咬牙切齿,“我叫你走!”

        “不走!”沙月猛地倾身挨近,“我不明白,男欢女爱理应是为繁衍后代,若非不是女子,是男子,那又为的什么?你究竟图的是何?”

        季燃被逼视逼问得恼羞成怒,他脸色煞白道:“为何?图何?图你狼心狗肺!”

        沙月摸着自己的心口,坦然道:“我确实是狼心但非狗肺。我不明白,为何看你哭便心酸难耐,听你唤月郎便心底发软,醉酒后竟想吻你,见你落泪竟想吻你。我对姑娘不曾,对主子也不曾,所谓心悦亲吻□□不都是与女子才做的事吗?为了延续香火才做的事吗?可是缘何那夜我竟也想对你做这种事?”

        季燃听得一愣一愣,脸颊倏然红通一片,直延到耳根子,忽然骂了句,“傻子!”

        “想来你也不知,你才十七,还小。”沙月直起身,焦头烂额道。

        季燃面无表情:“沙月,我且再问你一次,你要我不要,不要我便心悦他人,与他人做你适才说的事。”

        “我不允!”沙月赫然脸黑。

        “你个傻子!要我不要!”季燃再问。

        “要!我要!”沙月黑着脸,一把将人拉进怀抱,飞快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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